须知,此地不是江陵,不是公安。
更不靠近任何一处事先屯放粮资军械的仓城。
洞庭湖对岸的巴丘山下倒是有一座邸阁粮城。
但那是孙权家的。
如今廖化南下奔袭近两百里。
已经快有当初北攻襄樊的一半路程了。
而襄樊虽远,却能在丰水时一路沿着汉水进军。
现在不但是枯水时节,还没有一条从华容直达临沅的河流。
途中还得穿越人烟稀少的区域。
所谓“深入不毛”。
凡此种种不利,廖化早有后勤不济的心理预期。
所以先前才去抢占作唐,为自家大军谋个稳妥的立足点。
可现在。
麋威那小子居然能维持一旬?
竟无片刻贻误军机?
“不瞒廖主簿,其实麋司马本以为粮道要中断的。”
“因为江游上下皆为敌船所控,而我军只能依托区区数里沙洲据守。”
“最危急那日,敌船同时从两个方向进攻,真的是……有个话怎么说来着?左支右绌!”
廖化看着面前早已脸熟的詹思服,心情一时有些微妙。
一来,蛮夷骑兵虽比不上正经的汉军突骑。
但在这片不毛之地却有熟悉地形的便利。
反而更适合担任“导军”。
而麋威确实是这样做的。
这便初步算得上知兵了。
他才跟潘濬学了多久兵法?
二来,廖化自己作为汉家士大夫,居然还能跟一个南蛮混熟脸。
表面原因,对方差不多隔天来一趟,想认不出这张脸都难。
但细究背后,不正是身后道路畅通无阻,所以对方才能往返不断吗?
这又反过来证明粮道真的维持了一旬。
不是他的错觉。
想到这,廖化不由好奇:
“你等是如何应对江东水师左右夹击的?”
詹思服:“沙洲两头大量堆砌堡垒,然后分兵拒守,层层阻击。”
廖化心想这倒是个常规且合理的思路。
问题是:
“兵够吗?他只有五屯正卒,其余皆为辅兵、役夫之流。”
詹思服:
“确实不够,我家司马为此愁得说起来了胡话,说什么知友的十万大学生百万奥尼尔何日能到账……”
说到这,詹思服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
显然没搞懂自己说的某些字眼。
而廖化同样听不懂。
不过他记得蜀郡北有汶山羌,南有青衣羌,且都早已王化。
或许麋威的“胡话”是在蜀中学来的?
只当真的是胡言乱语。
追问道:“后来怎么解决?”
詹思服:
“让辅兵入垒,协助正卒防守。”
“善射的用步弓。”
“力大的用强弩。”
“力小的用弱弩。”
“弓弩都不能用,就帮忙举盾,或者搬运箭矢等耗材。”
詹思服缓了口气,越说越起劲:
“总之,不分正卒辅兵,青壮老弱,通通参与守战。”
“凡杀敌者,不分正辅,皆有赏赐。”
“凡懈怠者,上自司马,下至走卒,皆受军法。”
“司马还请潘书佐记录他每日起居行止,并于晡时,连同军吏记录的功过名单一同宣读于众,让全军共同监督,以示自己说到做到,绝无例外之意……”
詹思服说得很细碎。
但廖化听到一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无非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外加赏罚分明,以身作则……这些老生常谈的道理。
可话说回来。
这些“无非”,有多少人真能贯彻到底呢?
但凡有一两条,都可堪为将了吧?
不由赞叹道:
“当初君侯任命麋司马替我维持身后,实为彼时无将堪用。”
“但如今看来,倒成了一着妙手!”
“此战无论成败如何,单论督后之任,麋威必有一功!”
叹罢,却见詹思服一脸欲言又止。
不由怪道:“你还想说什么?”
詹思服:
“司马先前叮嘱,若主簿论功,定要解释这些举措大多来自张君嗣张公的献策,他只是依计而行,绝不霸占功劳!”
廖化闻得此言,当场捧腹大笑起来。
“麋君还是这般谦让有德!”
“难得他还年轻。”
“如此才德兼备的青俊,若不能尽力举荐于君侯和大王,那就是我这个主簿的失职了!”
其实廖化作为关羽主薄,统揽州事,怎会不知麋威身边来了一个曾为两千石的益州名士?
关羽可能轻慢名士。
但廖化作为荆州名士,不会忽视。
照他理解,张裔固然有才干。
而麋威的举措,多半是其经验之谈。
可关键在于,张裔堂堂两千石,为何甘愿屈居于麋威之下?
为了一雪前耻?
最初可能是这样的。
但这不是已经过去一旬了么!
张裔又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隐士。
其人常年居高位,自有一番城府和器量。
但凡对麋威不满,早就反客为主了。
岂会如幕僚一般倾力辅助至今,没有丝毫怨怼之语?
这只能说明,麋威那小子,确实有让张裔欣赏的地方。
廖化心里各种念头。
而詹思服作为一个刚刚王化的蛮夷,自然不大懂得士大夫那些弯弯绕绕的谦让和德行。
他继续遵照麋威的吩咐,有一说一:
“司马又说,他虽然尽力维持后方,但凡事不是没有的代价的。”
“修造器械、大量征役、又大加赏赐,都需消耗海量人力物力。”
“而这些人力物力,又大多来自后方郡县。”
“想要获得地方支持,便不得不对当地大姓让渡权柄,涸泽而渔……如此必留后患。”
听到这,廖化已经收敛了笑容。
但詹思服接下来的转述,更让他肃容:
“故此,若此战不胜,本地士民倒向孙权,就在一念之间而已。”
“真到了战后论罪之时,请别怪罪于张公,毕竟司马亲自施为,至少担一半罪责。”
廖化抿了抿嘴。
久久无言。
不仅仅是因麋威愿意共同担责。
这方面肯定是有的。
但本质跟前面谦让功劳一样,属于个人品德范畴。
关键是,对方居然能清醒认识到长远弊端之余,依然坚决执行下去。
这就不仅仅是个人品德的问题了。
而是眼界和格局。
不由再次打量眼前的蛮骑队率,道:
“我记得你家原是武陵本土的一支五溪蛮?”
詹思服微微黯然颔首。
廖化:“你如何看待此事?”
詹思服一路过来见廖化还挺好说话,此时胆气稍壮,道:
“其实乱世争雄,哪方人主不是如此?”
“昔年大王在荆州不也曾强募流民屯田、练兵吗?”
“听闻在益州曾发直白钱,以此募集民财,民间也有不小怨言。”
“但大王好歹还知体恤民力,虽时有征敛,总还留一线生机,不至于将人往死路上逼”。
“这也是我为何家破人亡后,北上江陵投奔麋太守的缘故。”
廖化有所明悟,继而似笑非笑起来:
“言下之意,你认为你家‘主公’有汉中王昔年风采?”
“那不至于!下吏只是一时感怀身世,胡乱说话!”
詹思服情知自己失言,连忙找补。
廖化却莞尔道:
“无妨,大王仁厚而威烈,乃当世雄主,少年郎因此追慕甚至效仿,这不是人之常情嘛!”
詹思服心想果然还是这些饱学之士会说话。
连连颔首不及,却不敢再多嘴。
而廖化也不为难他,负手道:
“我决定了,此战只要我能活着,后续必定上书大王,起用麋君!”
“哦对了,这种小事你就不必跟他汇报了,省得他又要特意派你来辞让,浪费马料!”
詹思服闻言一怔,继而失笑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