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火光一闪而逝,难以辨认。
但很快,那里就腾起了数道黑色烟柱。
只要不瞎都能看见。
麋威尚未反应,旁边范县长已经急得惊呼起来:
“敌军细作在放火惊马!”
“冬日芦苇枯败易燃,而且一路延伸城下,恰好能够到城外军营!”
麋威二话不说,派军吏出城通知关平,让其尽快将马匹迁入城中避火,以防不测。
营寨被烧了可以再建。
但战马烧死或者惊走,那是不可逆的。
见麋威处置如此果断,范县令暗暗佩服之余,倒也无话可说。
便打算引着麋威回县寺歇脚。
哪知麋威刚走两步,却猛地一顿,回首再次眺望北方。
麋威:“范县长,依你之见,敌军为何非要在白天放火呢?”
范县长一时不解。
麋威又道:“若夜里放火,我军措不及防,岂不是更容易成功?”
范县长闻言一怔。
也可能在思索这个问题。
片刻后,他遥指北湖上空越发明显的黑色烟柱,道:
“应该是风向的问题。”
“这时节,本地白天多吹北风,而入夜后多吹南风。”
“而芦苇荡在城北,若夜晚点火,未必能迅速烧到城下。”
风向……
麋威眯眼看去,此时烟柱歪歪扭扭腾空,确实是整体往南偏斜的。
正是吹北风。
而冬季嘛,考虑到所谓“蒙古—西伯利亚高压”的地理常识,吹北风实属寻常。
可为什么晚上风向却反过来呢?
麋威视线越过烟火,落在后方那片一望无垠的大湖,忽有明悟。
还是前世的地理常识。
水的比热容高。
入夜后,湖泊上方空气相对陆地更热,密度相对更低。
空气自然从陆地吹向湖泊。
也即所谓的“离岸风”。
若如此,那说明孙桓已经摸清楚本地气候水文的特性。
知道夜间风向是不利于从北边发起火攻的。
这并不需要“地理常识”。
收买几个有生活经验的本地向导就够了。
可话说回来。
夜间固然风向不利。
但白天不也有容易被守军察觉的问题?
为何他还要偏执地在白天放这把火呢?
须知现在放火。
只要守军及时应对。
顶多损失一处城外的临时营地。
隔两天就能重建,谈不上大败。
而且到那时再出城立寨。
地面上能烧的东西都烧干净了。
反而更安全。
换言之,白天去放这把火,费力却未必讨好。
他图什么呢?
只是为了赌一赌守军应对不及时,万一能瞎猫碰到死耗子?
如果对面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将领,麋威说不定就接受这个解释了。
但他现在知道那是孙桓。
一个在历史上,顶住了刘备数月围攻,最终还能反过来追杀刘备,让后者不得不弃船入山的意志力强人。
这让他不敢放过任何一处可疑的细节。
不能找一个看似合理的说法搪塞过去。
所以,孙桓到底图什么呢?
麋威一边继续跟着范县长走下土台,一边整理思绪。
白天放火。
守军察觉。
骑兵入城。
过火后再出城。
莫非……孙桓目的,本就是为了让关平骑兵暂时入城?
可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方便他趁机撤退?还是另有图谋?
麋威越是思索,越是感觉前方迷雾重重。
除了知道对面坐镇的敌将不简单之外。
没有任何额外的情报帮助他研判敌人的意图。
如此思索片刻无果,麋威决定还是稳一手。
亲自出城去见关平,将自己的猜测以及疑惑告知对方。
然后询问对方能不能趁火势烧到城下之前,分出一批骑兵四出侦查,并尽可能扩大侦查范围。
关平闻言当场安排。
不久,大火在北风的加持下,一直燎到华容城下。
但此时关平麾下骑兵要么已经入城安顿,要么已经外出侦查。
统统远离火海。
再加上范县长及时将城外一圈芦苇提前收割,构筑出足够纵深的防火带。
最终,火势竟连城墙都摸不到。
唯一战果,大概就是烧了半座空无一物的营寨。
外加让傍晚的空气浑浊一些。
而随着夜间转向离岸风,很快,连一丝浊气都不剩了。
……
两日后,一队骑兵侦查归来。
报告在大江下游的湘江口附近,见到了孙权的旗帜,且有大军调度的迹象。
麋威和关平当即悚然起来。
须知,早在两人这次东征之前,孙权那面“车骑将军”的精美将旗,早就立在了江陵对岸公安城内。
算算时间,已经跟关羽隔江对峙了大半个月。
结果现在他又在大江下游现身了?
不会是斥候看错了吧!
然而。
随着更多侦查骑兵陆续归来。
下游的孙权旗帜越来越被证实。
与此同时。
敌军的行动轨迹也越来越令人困惑。
一方面,孙权依然持续往江陵-公安一线增兵。
江面上的船只总是真的。
但另一方面,又有确切证据表明,孙权本部确实驻扎在下游湘江口。
那里同样在增兵。
这让人不得不开始怀疑孙权的真实意图。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麋威倒是想明白隔壁的孙桓的意图了。
表面上,远道而来偷袭华容。
真正目的,却是封锁南下长江的道路,好遮掩湘江口那边的动静。
而据南下侦查归来的骑兵反馈,他们路上曾遭遇敌军斥候阻拦。
不止一次。
这从侧面印证了麋威的推断
封锁消息,掩护友军行动。
这,才是孙桓既不攻城又不撤退的原因!
麋威和关平两人不由暗生庆幸。
在江陵越来越成为双方焦点的当下。
谁会去关注华容这种战场边角小城的得失?
谁又能想到孙权居然还有另一支军队悄然集结于大江下游?
只能说,孙权和孙桓,千算万算,没算到麋威居然怂恿着关平来到这里。
关平骑兵多,而华容西郊又是一片开阔平地。
孙桓这三千人是不可能全部拦下来的。
于是便白天放火,倒逼关平骑兵入城,以求尽量再遮蔽些时日。
“幸好麋君及时提醒,不然我等就要被孙氏蒙骗了!”
“先前总听我弟称赞麋君‘运筹帷幄之中’,今日算是亲自领教!”
听到关平称赞,麋威一时心中发虚,更有些后怕。
这次能意外撞破孙权的阴谋,根本就是狗屎运吧!
他先前哪想到还有这一出?
连忙摇头道:“将军可别抬举我了!若我真能料到孙权另有所图,当时就该提议君侯亲征!”
关平倒是没反驳,却道:
“那孙桓意图遮蔽南边军情,这个总是你推断出来的吧?”
“那日早早提醒我派骑兵南下侦查,也是你料敌先机吧?”
那还不是因为我早知道孙桓此人并不简单!
这话麋威没法解释,只能道:
“只是有备无患,算不得料敌先机!”
“不,这就是一回事!”关平坚定摇头。
“人非神明,能在恰当时机作出恰当应对,这就算抓住‘先机’了!”
“比如说我吧,明明跟你看到的听到的相差无几,甚至也未曾轻视过敌将。”
“但为什么我一无所觉,你却能有所提防呢?”
麋威:“为什么?”
关平:“因为你运筹帷幄之中啊!”
这……这对吗?
麋威有些被绕晕了,一时竟忘了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