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作战的本质是什么呢?
在第一次旁观关兴夜袭敌营失利后。
麋威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这之后,又经历了关兴突围战的混乱。
见证了陆逊夜渡三湖,夜掘河堤这些高端操作。
到了此刻,多少有了些感悟。
且说,古代战场没有雷达,没有探照灯,夜里哪哪都黑漆漆的。
即便有月色和烛火照面,依然难以看数里开外的细节。
这种环境下。
将领真能像白天一样对军阵作出精细操作,完成精妙的战术动作吗?
显然不可能。
夜里人一多,只会混乱。
越多越乱。
更别说还有什么缺乏维生素A导致士兵普遍夜盲这种“常识”了。
所以夜战的本质,就是制造混乱,利用混乱。
再具体一点,就是搞个大动静出来,倒逼敌军不得不在夜里仓促行动。
继而在被动的盲动当中,逐步丧失指挥秩序,露出破绽。
比如说,放火烧营。
是的,虽然今夜最终目的是水淹敌营,但在此之前,麋威反而要先去放一把火。
因为自古以来,火攻跟水攻一样,都是能无视人数差距,实现以弱胜强的战术手段。
说起来,他这灵感还是来自前世夷陵之战的记录。
陆逊最终击败刘备的转折点,就是放火烧营。
当然,跟演义故事中过于理想的“火烧连营”不同。
历史上,陆逊那把火的真正作用,是让本就兵疲意沮的刘备军陷入混乱。
继而为后续掩杀、包抄、围追堵截等等战术动作创造战机。
从这个角度来说。
麋威今夜这把火也是为此而放。
所不同的是,此时敌军远远未到兵疲意沮的时候。
甚至因为成功废了北郊二城而士气高涨。
但相对应地,麋威本来也不指望江陵弱兵出城击败强敌。
在马背上思忖之间,敌营已近在眼前。
麋威勒马稍驻,不再顾忌被敌人哨兵察觉,立即取下随身带来的火燧,点燃干茅。
身后众骑有样学样。
顷刻之间,茅火聚众成团,烛天而起。
又在麋威一声令下,迅速散作道道星火,分头燎向敌营各个方向。
随着火势燃起,敌营很快出现骚动。
不过说实话,这动静比麋威预想的要小得多。
他稍稍观望片刻,发现主要原因有二。
一是陆逊确实不愧是当世一流将领,哪怕在夜里,军营的调度依然有章法。
二是敌营本身倚着路白湖北岸,士兵取水方便,自然不容易慌乱。
“也罢,只要能将敌人吸引在路白湖方向即可。”
麋威不再纠结火势,转头让众骑继续以弓箭四出游击。
尽可能造出声势,吸引敌军注意。
同时让一骑火速回城,让城上击鼓,弄出噪音。
水火之外,金鼓也是搞大动静的常用手段。
……
就在麋威奋力佯攻之时。
另一边,詹思服的行动却遇到一点波折。
“詹亭长,不能再停留了,快撤吧!”
“是啊,敌军哨骑就在附近,万一暴露,咱们都会没命的!”
看着群情激昂的工匠们,詹思服不由脸色一黑。
这些人当着麋督邮的面,一个两个都对自己趾高气昂,蛮夷这蛮夷那。
结果事到临头,一个比一个怕事。
此时河堤只掘了一半,即便水势大,也要冲上一夜才能决口。
可按麋督邮的说法,扬、柞二河都是不稳定的疏水通道。
谁知道明天水势还能不能保持?
想到麋威一直对自己的关照,詹思服感觉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上前急喝道:
“关将军虽然轻慢名士,但对待你们这些卑微的匠人不薄吧?”
“平日也没少嘘寒问暖吧?”
“此番没强迫你们这些有手艺的人去守城吧?”
“没让你们忍饥挨冻吧?”
“正所谓,食人食者死其事。”
“我一个蛮夷都懂得忠义二字,你们不懂?”
众匠被他骂得羞愧。
但听到时不时传来的马嘶声,仍不时四顾张望。
詹思服算是看出来了。
这些常年在城里谋生的匠人不是不懂忠义,不是不知廉耻。
而是因为懂得太多,知得太多,又不愁吃穿,心思反而杂了。
当下不再废话,让士兵围成半圈,威胁众人继续挖土掘堤。
有人不忿骂道:“詹亭长,你得讲道理啊。”
詹思服拔剑指着对方,声色俱厉:
“我,蛮夷也!只知手中剑足够锋利,不懂什么狗屁道理!”
……
“营中何事喧嚣?”
陆逊翻身起床。
“禀将军,有敌骑抵近滋扰。”亲卫闻声入帐汇报。
“士卒担心是关羽大军要来了,故有所惊乱。”
“哈哈哈哈哈……”陆逊突然拍着床板恣意大笑起来。
亲卫不解其意:“将军……何故发笑?”
陆逊抚掌道:“我笑城中守军技穷矣!”
“彼辈妄图虚张声势以乱我军心,却不知我早年奉命征讨扬越山寇的时候,早就熟练运用此法,多次大破贼寇。岂会中计?”
又道:“李异何在?”
“李将军在镇压乱军者。”
“那就没什么可担忧了!”
说着,陆逊重新躺下,又让亲卫打开帐门,好让外头军士能看清楚。
亲卫跟随陆逊日久,也是读过些书的。
知道他是在效仿前汉周亚夫故事。
且说,当年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某日军中夜惊,噪声直达主帐。
周亚夫非但不出面平乱,反而继续躺在床上不动。
结果没多久动乱就平息了。
这是因为夜间视野不佳,军令传达不畅。
谁知你主将是出来平乱还是趁机逃跑?
说不清的。
在这种人人惊疑的状态下,做多错多,不如不做。
而果然,随着陆逊展现出一种镇之以静的姿态,骚乱持续半个多时辰就渐渐平息。
只剩下西边还传来城上守军的鼓噪声。
而又过半个时辰,连鼓声也消停了。
大概守军是真的技穷,无计可施。
在床上假寐了一个多时辰的陆逊,嘴角微微一翘,终于安心睡去。
然而。
陆逊睡了不到三个时辰。
再次被吵醒。
“营中何事喧嚣!?”
陆逊猛然翻身而起,结果脚一沾地,脸色急变。
嗒、嗒、嗒。
伴着一阵急促淌水声,亲卫满脸仓惶冲入帐内:
“将军,水……洪水来了!快逃!”
“住口!哪来的洪水!”
陆逊拍床怒喝,却反而溅起一抹水花,打湿了面庞。
于是终于冷静下来。
原来此时此刻,地上的积水已浸没脚踝。
“这就是天地造化之威!”
陆逊在城下水深火热之时。
麋威却干干爽爽地坐在望楼上享用朝食。
从他的角度看。
洪水自扬水决口倾泻而出,漫过一两里地到达陆逊大营的时候,已经谈不上多么迅猛。
然而因为这片地整体往南倾斜,所以水势是连绵不绝往荒谷三湖的方向漫灌的。
陆逊大营首当其中,躲无可躲。
只能眼睁睁看着水势滋长,将营盘冲得狼藉不堪。
死伤倒不算多,毕竟江东士卒大都水性不错。
但也正因为熟悉水性,所以多多少少意识到。
这种被洪水糟践过的营地不再适合住人。
逃命的逃命,镇压的镇压,搬家当的搬家当。
哭丧哀嚎,尖叫怒骂,此起彼伏。
乱像已生。
“只可惜城中皆是弱兵,否则此时出击,说不定能一举奠定胜局!”
在城上值守一夜的潘濬,此时非但毫无倦色。
反而有点跃跃欲试的模样。
麋威不由对老登精力之旺盛刮目相看。
果然之前称病窜稀什么的都是装出来的吧!
不过麋威有自知之明,不会高估自己。
这次能打陆逊一个措手不及,完全是因为对方客场作战。
虽然善于用水攻。
但缺乏对水流动态变化的整体把握。
以至于露出一个虽然很短暂,却足够致命的破绽。
除此以外,麋威并不认为自己对上陆逊有任何胜算。
所以继续安安稳稳地高坐楼上。
吃饭,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