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不错!”
潘濬终于露出满意神色。
“骑阵中人人骑马,无法像步阵中那样依靠骑马或腿脚快的军吏迅速传令,只能用旌旗在前引领。”
“这意味着骑将临阵指挥时,往往要在瞬息之间下决断。因为战机稍纵即逝。”
“引领的骑兵越多,把握战局、战机的难度就越大。”
“而这,正是关张二将最难能可贵之处!”
说到这里,潘濬语气一转,不卑不亢道:
“可话说回来,即便做不了关张,难道就不能当万人敌了?”
“关将年高位重之后,不也常常坐镇中军调度,让长子和部下去先锋陷阵?”
“这妨碍他威震华夏了吗?”
麋威听到这,只觉今夜受益匪浅。
几日相处下来,虽说这老登人品真不怎么样。
但军事上确实有见地,判断过的东西基本准确。
更难得他不谈虚而化之的大道理,更注重山河地理、行军调度等等实务。
算得上一位良师。
两人忘我教学,而麋芳默默旁听,面无表情。
内心却早已起了波澜。
他原本以为麋威拜潘濬为师,或者说潘濬收麋威为徒,只是双方的权宜之计呢!
没想到一个是真学,一个是真教!
麋芳虽然打仗不行,但老于世故。
自然看出潘濬虽然总是摆脸色。
但确实将麋威视作亲传弟子。
倾囊相授不敢说,但肯定用了心。
不然怎会越说越来劲?
照此下去,东海麋氏不会真要出一个将种吧?
须知,麋氏兄弟在刘备麾下固然地位清贵。
但不论是兄长麋竺,还是麋芳自己,其实都无甚统帅的才干。
所以麋竺虽有安汉将军之号,论班位还在军师将军诸葛亮之上。
却从未实际统兵。
就连麋芳,贵为一郡太守,竟连正经的兵权都没有。
只配给关羽调度后勤。
将领和兵权,正是麋氏的短板所在。
方今乱世,有兵权和没兵权,差别是很大的!
而眼下……
麋芳看了看身旁这对“貌离神合”的奇怪师徒组合。
心中不免滋长出从未有过的念想。
或许,继续留在汉中王这边未必是坏事……
城上有人相谈甚欢,有人胡思乱想。
城外的战局则一刻不停地变化着。
随着马牧城西侧的敌阵开始松动,早有准备的关兴立即组织突围。
却不止一路,而是分作西、北两个方向。
西路自然是为了配合关平骑兵冲击敌阵,造成一个内外夹击的态势。
北路就更直白了,因为江陵城就在北边。
不过关兴本人到底在西还是北,却有些不好说。
因为麋威并未看到他本人的旗帜落在哪一路。
也不知是视野不佳的缘故,还是关兴故意为之。
但不管是哪一路,突围的进度却有些堪忧。
因为目之所及,那些代表敌军的“星火”虽然时不时就会溃灭一些。
但很快就会有新的补充进来,组成一道新的阻拦网。
从麋威的角度看。
如果说二关是两条游鱼,那敌军就是渔网。
表明上看,鱼儿不断突破网围。
但细想之下,何尝不是渔夫刻意拉扯网围,疲敝鱼儿?
一旦鱼儿力竭,大网便会收紧。
这未免让城上众人看得有些揪心。
唯独麋威作为后世人,知道在原本历史上,吕蒙几乎兵不血刃就拿下南郡二城。
那再看眼下勉强算得上“胶着”的战局。
顿时就顺眼多了。
起码双方打得有来有回不是?
思忖间,战局再变。
却不是热闹了小半夜的战场西侧,而是相反方向。
具体来说,是一阵越来越躁动的马嘶声。
隐隐约约间,还有一层白雾上浮,让远处江堤下的敌营营火也变得虚幻朦胧起来。
“吕蒙的大队骑兵到了!”
潘濬一语道破。
旁边麋威尚未有反应,麋芳却已失措:
“西南三戍尚未丢失,白天也未见敌军大规模调动骑兵渡江,这种规模的敌骑莫非从天而降?”
潘濬冷哼一声,不屑理会他。
倒是麋威略作沉思,推断道:
“仲父,敌骑不是从沙洲渡江,而是从东南方下游连夜奔袭而来。”
麋芳当然熟悉江陵周边地理,微一怔,便恍然嘀咕起来:
“昨天日间三千敌兵从下游登陆东岸……”
“昨夜西转抄了关兴后路,却也导致抢修的渡口再度被焚……”
“从那时起,东南兵薄,而关兴又被困西南,我方自然轻视东南方……”
“可这支骑兵却依然潜伏在下游一整天隐忍不发……”
“直到二关兵势尽出才连夜急袭北上……”
麋芳越说越心惊。
他打仗确实不行。
但不代表他没看过兵书。
兵圣孙武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为什么明明能用的兵,却非要向敌人展示不能用?
因为这支雪藏了整整两个白天的骑兵,正是吕蒙今夜杀手锏!
说话间,那一坨星光下朦朦胧胧的庞大骑兵集群,迅速亮起如火海般的轮廓。
竟比西侧关平那坨骑兵大了一倍不止!
更骇人的是,这上千规模的敌骑,一旦轰然启动。
却根本不顾西侧胶着战况,竟直扑江陵城方向而来!
而此时己方在城外唯一能快速机动的关平骑兵。
早已陷入战场西侧的层层渔网之中,根本来不及驰援的。
麋芳瞬间腿软,扶着一面垛墙哀嚎起来:
“二关误我!”
“廖化误我!”
“吾命休矣!”
潘濬在旁边看得连连摇头。
只能说,麋子方好歹还是顾念亲情的,没喊出“犹子误我”。
至于他的犹子,也即潘濬弟子麋威。
此时同样靠在一面垛墙后,正盯着东南方那条粗壮的火龙,抿嘴不言。
也不知是吓呆了还是茫然不知所措。
潘濬心思微动,上前道:
“吕蒙出奇兵袭城,你为守将,何以应对?”
麋威并未作声,继续紧盯下方战场。
此时因为这一大坨不速而至的庞大敌骑,马牧城北路突围的那队友军开始不顾伤亡,拼命前突。
似乎打算救援江陵方向。
但说实话,两条腿就不可能跑得过四条腿的。
加上他们前方有敌兵阻拦,所以与其说是救援,不如说是向城上展现救援的姿态。
免得城中守军被敌人惊吓,慌乱之下作出错误应对。
实际上在看到前突效果不佳之后,那路友军干脆打出了关兴的旗帜。
而这边的异动很快引起西路突围军,乃至于更西边关平骑兵的注意。
两边也迅速调整,放弃原定包夹西翼敌军的方案。
先后往关兴旗帜的方向,也是江陵城的方向,硬靠而来。
原本一场策应突围战,忽然就转成了对江陵城的救援战。
面对如此反转、如此复杂的战局,麋芳彻底慌乱且不说。
就连潘濬也看得轻轻皱眉,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有所动作。
但,就在城上众人茫然无措之际。
沉默观望好一阵子的麋威,却突然朝身边军士大喊道:
“快,快敲铜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