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芳闻言又是一抖。
这次干脆转身直愣愣地看着麋威。
掩饰都不掩饰了。
虞翻虽然对他三番两次看向那少年有些不满。
但也只当他关心家中后辈。
便手指麋威道:
“关羽素来轻慢于你,一旦丧子,你子,你犹子(侄儿),皆要为关兴陪葬!”
“到时你不但背负不忠骂名,也因保不住兄长的嫡子,有负于兄弟,是为不悌!”
“为人臣不忠,为人弟不悌,试问府君今后还有何脸面立足于世上?”
“我言尽于此,府君若还不知悔改,那今日就是你我最后一面!”
说罢,虞翻傲然甩袖离去。
如此作态,自然是他自忖已经拿捏住了麋芳,笃定对方一定会认栽。
此时麋芳早就六神无主。
待虞翻稍稍走远,他便急不可耐地拉住麋威道:
“阿威啊,你说咱们要不要出城接应一下关兴?万一他真死了,事情就麻烦了……”
麋威见麋芳第一反应不是顺势滑跪而是出城救人,哪怕可能是装装样子,心中也颇感安慰。
这说明自己这段时间的努力还是起到了作用。
便沉声道:
“仲父,吕蒙用心险恶,咱们千万不要中计!”
麋芳目光一沉:“怎么说?”
“关君的能耐我是很清楚的,不至于轻易丧命。”麋威分析道。
“若他果真快死了,那马牧城必定士气低落,昨夜就该被吕蒙一鼓而下了。”
“如今对方围而不攻,又派那姓虞的老匹夫进城摇唇鼓舌,分明是见一时攻不下马牧城,便打算引诱我们出城野战!”
“一旦出战不利,局势必然会败坏,那时关将军才真的会治你我的罪!”
麋芳:“那就继续坚守不出?”
麋威:“当然!那老匹夫故意提关君,其实是个误导。”
“不出城救,似乎会被关将军迁怒,只能投降。而真出城救就会败坏战局,最终还是不得不投降……不管怎么选都会中计。”
“所以仲父啊,咱们就该继续安坐城中不动,须知不做就不会错!”
最后这句话明显正中麋芳的心坎,当即颔首不及。
但刚要下决断,目光又不由得飘向门外。
麋威:“仲父可是担心城中有人被吕蒙蛊惑,就算我等不动,也会因旁人乱动而功败垂成?”
“这城中反复无常的小人,可不止你仲父我。”麋芳自嘲一声,“你可有应对之策?”
“此事易耳。”麋威轻笑。
“请仲父即刻召集州郡与门下诸公来郡府一见!”
……
离开正厅后,虞翻刻意放慢了脚步。
就等着麋芳追上来了。
然而等了又等,都快走到郡府大门了,身后仍未有脚步声。
心中不禁暗骂麋芳软弱无能。
如此性情虽好拿捏,却也因为优柔寡断而耽误大事。
实在不行,只能让吕虎威佯装强攻江陵以作胁迫了。
只是如此一来,士兵未免有损耗,不利于后续迎击关羽。
思忖间,身后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虞翻心弦一松,也不回头,就在原地停步负手笑起来:
“哈哈哈哈,看来府君终于想……”
明白二字尚未说出口,他后脑猛地一痛。
然后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
不久,麋芳门下众吏齐聚郡府。
南郡丞,江陵令,包括州吏也纷纷受邀到场。
除了州治中潘濬。
麋威派人去请他,回复说收拾一下就来,却迟迟未现身。
不过无所谓了。
此时众人见到麋芳麋威叔侄都在,先对太守麋芳行礼,然后纷纷转向麋威:
“督邮,你突然召集我等,所为何事啊?”
麋威拍拍手。
早已守在一旁的詹思服等人当即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儒士押到场中。
此人衣冠不正,脑后有血,口里塞布,一路呜咽不断。
众吏见状各自惊疑,又纷纷看向麋威。
“他是吕蒙的使者,虞翻虞仲翔。”
麋威指着被死死按在地上的中年儒士,给众人介绍。
“都说此人是扬州名士,但今日一见,分明是个摇唇鼓舌、挑拨是非的阴损小人!”
“我仲父召诸公来,乃是请诸公一道见证,斩杀此人,以示我等绝无二心!”
众吏听到是吕蒙使者,本就一惊。
此时听麋威居然还要当众杀人,更是慌乱。
便见郡功曹上前劝道:
“督邮,此人既是名士,又是来使,杀之不妥啊!”
贼曹掾也出来劝:
“听闻关兴被困马牧城,一旦杀了使者激怒吕蒙,以至于害死关兴,只怕将来关将军会迁怒我等啊!不如改为暂时扣下,作为人质如何?”
“是啊是啊。”郡主簿立即上前附声。
“有这人质在手,不管关兴将来如何,我们总还能跟大王和关将军有个交待的嘛!”
麋威面上顿时露出纠结的神色。
良久,重重一叹,道:
“诸公所虑,不无道理。”
“也罢,我就按照诸公的意愿,暂留他一命,割发代首!”
什么叫按照我们的意愿?
众吏纷纷腹诽,但见麋威总算放弃杀人,都暗松一口气。
麋威回头道:
“詹君,除他的冠!”
詹思服闻言而动,将虞翻的冠,连带冠下的帻巾一把扯下来。
大概用力过猛,还顺手扯断了几根头发。
虞翻痛得呜咽,目光却死死瞪着麋威。
此时他哪里还不晓得。
江陵城真正的主心骨。
既不是费诗,也不是关兴。
而是眼前这个一度被他轻视的少年郎!
可恨自己先前以为城中皆为庸碌之辈,便轻易孤身入城……大意了!
麋威根本不看虞翻脸色。
让詹思服等人按住他手手脚脚,抓起一把头发,咔嚓就是一刀!
随后转向麋芳,递出短刀:
“仲父,请!”
麋芳颤颤巍巍上前。
看了看满脸羞愤的虞翻。
又看了看面色冷峻的侄儿。
一咬牙,上前也是一刀。
从这一刻起,他自知再无退路。
于是身体不再发抖,扭头对郡功曹道:
“到你了!”
郡功曹闻声也是一抖,只能苦笑上前。
就这样,从功曹到主簿,到主记室,再到贼曹掾……除了已经去了江南投奔孙权的门下督,郡府自麋芳以下,州牧府除潘濬以外,全都割了一把虞翻的头发,与之结下死仇,继而跟孙权吕蒙,再难有媾和的余地。
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割发看似伤害不大,其实羞辱性极强。
实际上,自先秦以来,官府本就有一种专门剃人须发的刑罚,叫做“髡[kūn]刑”。
总之,在众人一人一刀之后,原本头发尚算浓密的虞翻,几乎全秃。
也就脑后剩下一小缕。
但麋威并不打算留下这一缕,将刀递给詹思服:
“詹君,这最后一刀,你来!”
詹思服怔了怔,旋即意识到这一刀的含义,不由面露感激之色。
这意味着在麋威眼中,自己不是个边鄙蛮夷,而是跟在场诸公一样的大汉郡吏。
“谢督邮……不,谢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