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策府天营都知道罗统是个机灵人。
而罗统机灵就机灵在,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软,什么时候该硬的察言观色好本领上。
听出了住持心中对于外来人的怨念,罗统忽然放缓了语气,柔声道:
“住持,荷湖自有县情在此,我们自然理解。先前您对于神策府的诛心之论,第一次听,我们也可以当做是一阵风吹过。只是下一次嘛……”
“没有听过地龙婆、摩侯罗伽都不打紧,你只需要交代最近多少信众家眷无端失踪,到你金莲地母庙里祷告求签的便是。”
住持闻言微微一愣,没想到罗统变脸变得这么快,一手软硬兼施玩得他反而有些跟不上节奏了。
他在荷湖一地,做惯了地方豪强式的意见领袖,再加上荷湖本来就和外界打交道得少,对权力缺少了一种天然的敬畏之心。
反而不像寻常的陆上子民一般懂得这个道理:
神策府候骑愿意对你好言相劝,率先不使用暴力威慑,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对你进行暴力威慑。
而是他们出于尊重你的考虑下,觉得没有必要使用暴力威慑。
住持接下来的话,在罗统看来难免显得有些得寸进尺了:
“回禀这位神策府的大人,百姓暴毙失踪的消息,不要说我们不曾听闻,就算真有这么一回事,那也是我荷湖的家务县务,不敢劳烦您们几位上差来操心我们的内部事情。”
这就几乎是在指着鼻子骂了:
我们荷湖本来是凄山苦水,百来年前的水乡妖地,连江州布政使司也觉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领土。
在江州布政使的特许下实行高度的自治,连徭役税收也只是象征性地征收一点,远低于同级别的郡县,只是为了说明我们依然沐浴在大晋荣光之下。
你们几个神策府的,又有什么资格来操心我们内部的事务?
明面上说得恭恭敬敬,话里藏着的意味却是格外的倨傲,这样的态度连柳观也是暗暗咋舌。
不过,柳观注意到了蔡永安的异常。
蔡永安原本拢在身后的双拳,在看到了住持高度抗拒的态度之后反而舒张开来,像是放松了一口气。
这是……
柳观留心到了这一细节之后,脑子多转了一个弯,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住持的态度越是抗拒,越是坚持睁眼说瞎话,那就意味着他越有嫌疑,越可能在地龙婆的事件里卷得深入。
一个知道内情的共犯,用上点神策府的看家手段,审起来可比抓瞎式的地毯式搜查要轻松有效得多。
罗统一对招子已经放出了刀光似的冷峻寒芒:
“住持此言何意?我管你是妖魔仆役也好,地方乡贤也好,要是再这般软硬不吃,公然对抗捕妖公务,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人和人之间交流的效率,哪有人和刑具之间交流的效率高?
住持没有想到罗统不讲武德,居然直接以赤裸裸的恐吓威胁他就范,还是在庙宇跟前,慈母娘娘的注视之下。
反了你了!
他的耳根马上蹿红,老年斑痕密布的脸即刻爬满了怒意。
几乎是住持气场转变的一瞬间,庙宇内外,不论是正在忙着自己手头上工作的慈母侍者和居士,还是前来焚香祷告的信众。
几百人的目光齐刷刷瞥向柳观一行人。
高度警觉的目光带有强烈的恶意,庙内的所有生灵仿佛在瞬间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个体。
对柳观这些冲撞庙宇意志的外来者,表达出了强烈的驱逐欲望。
蔡永安此刻才真正皱起了眉头。
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单打独斗的妖魔虽然不是多难处理的问题,
可百人聚集的无辜百姓要是自发地表现了对己方的敌意,那就不是单靠一个“杀”字可以简单处理的了。
“叮~”
“叮~”
“叮~”
金莲地母庙中,青磬雅致的声音忽然连响三声。
正要发作的住持眼皮忽然一抽,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庙中金莲地母雕像。
只见巨大的地母雕塑一半都隐没在正殿匾额上方,只露出了金色莲台和地母玉足。
唯独无法窥见地母雕塑的那双慈悲眼眸。
住持缓了一口气,似是重新平复了情绪,让过身位不再阻挡蔡永安进正殿的脚步。
反而遵守礼数地张臂相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毫无情绪波动道:
“我家慈母娘娘有请,诸位请入殿中吧。”
漫山的荷湖百姓见到了住持的态度转变,更听到了正殿后方传来的青磬妙音,旋即都像是无事发生一样,扭头回去做自己手头上的事情。
该讲法的讲法,该解签的解签。
蔡永安眼中反而有疑窦一闪而过,看不透这位金莲地母的真实心思。
索性既来之则安之,手指捏着缁衣长袍下摆往身后抖擞,一个箭步迈向正殿前的羊白阶石。
柳观也扯开步子紧随其后。
他放眼环视一圈,打量起了正殿内的陈设和装饰。
所谓的金莲地母庙,在装修风格和主要元素上,似乎和一般的佛堂庙宇别无二致。
红梁白墙,金身佛像。
只不过此处庙中安放的既不是观世音菩萨,也不是常见的几位佛陀,而是在荷湖显化真身救苦救难的金莲地母。
庙内两侧的照壁也没有常见的十八罗汉和四大天王,而是改用倒持琵琶的飞天神女画像填充了这一块空白。
孤家寡人,唯你独尊了属于是?
正在作此感想的柳观忽然一抬头,又见到了一副有些惊悚的佛像丹青。
所谓丹青,在当世多用来指代人像彩绘。
巨大的佛像丹青似乎是直接绘制在正殿的天花板上,给人带来了一种更加直接的压迫感。
同样的,画中佛陀既不是身处极乐净土的三世佛,更不是居于形如鹿野苑、祇园精舍等驰名修行道场之中的菩萨和罗汉。
柳观对此颇为感到诧异。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通。
金莲地母这样突然冒出来的淫祠野神,多半是草木精怪和飞禽走兽修炼出人身之后,披上一层或佛门、或道教的假皮囊,学着山水正神的路数立庙受香以求超脱。
说白了,通常都是一些没什么根脚,更谈不上什么师承,潦潦草草蜕去妖身就算了不起,基本上走到了修行路的上限的野狐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