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轮上的残线
河水入了夏,便涨得丰腴,浑黄的浪头裹挟着上游冲下的枯枝败叶,在河道里打着旋儿奔涌,发出沉闷的喧嚣。两岸的芦苇疯长,绿得发乌,在湿热的风里起伏成一片无垠的碧涛。日子像是被这暑气蒸透了,黏腻而漫长。自那截封存了邪异与守护的阴沉木归于匣中,心头那方幽暗的空间便愈发显得拥挤而沉重。红的热烈,银的沉痛,褐的孤寂,墨的苍凉,铜的粗粝,石的温润,木的森凉,七色旧物在匣底静默,如同七颗凝固的星辰,无声地散发着各自沉淀的光晕。每一次指尖拂过匣盖,都仿佛能触到那沉甸甸的、混合了无数悲欢的微凉。
暑气蒸腾,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意乱。这日午后,天边堆起厚重的、铁灰色的积雨云,空气闷热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吸一口都带着灼烧感。一场酝酿已久的雷雨眼看就要倾盆而下。我惦记着晾晒在院中竹竿上的几件旧衣,匆匆赶去收捡。
刚把最后一件湿漉漉的粗布褂子从竹竿上扯下,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在干燥滚烫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白烟。狂风骤起,卷着尘土和枯叶,抽打着院墙和屋顶的瓦片,发出呜呜的怪响。
“哐当!”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从隔壁院墙传来!
我下意识地扭头望去。只见隔壁赵婶家那堵年久失修、早已布满裂缝的黄土院墙,在狂风骤雨的猛烈冲击下,靠近墙角的一截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坍塌了半边!泥水混合着破碎的土坯,瞬间垮塌下来,堆积成一个泥泞的小丘。
雨势太急,来不及细看。我抱着湿衣服,狼狈地冲回屋内。隔着窗棂,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和被狂风蹂躏的院落,心头莫名地有些发紧。
这场雷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约莫半个时辰后,云收雨歇,炽烈的阳光重新刺破云层,蒸腾起地面滚滚的水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彻底浇透后的浓郁腥气。
惦记着隔壁垮塌的院墙,我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出院门。赵婶家院门紧闭,人似乎不在家。那垮塌的半截土墙像个巨大的伤口,暴露在湿漉漉的阳光下。坍塌下来的泥浆和碎土坯堆积在墙角,一片狼藉。
就在那片狼藉的泥泞边缘,紧挨着尚未坍塌的墙基根部,一个物件半掩在湿漉漉的黄土和碎瓦砾中,露出了小半截。
它不大,约莫孩童拳头大小,呈扁平的圆饼状,通体覆盖着一层湿滑的黄泥,只隐约透出一点灰白的底色和边缘规则的轮廓。在它旁边,还散落着几根同样沾满泥浆、早已朽烂发黑的细木棍。
心头那根沉寂已久的弦,被这泥泞中的规则轮廓轻轻拨动了。不是强烈的牵引,而是一种……细微的、带着潮湿腐朽气息的牵扯感。仿佛那泥浆之下,缠绕着什么未断的丝缕。
我蹲下身,顾不上泥泞,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那物件表面的湿滑泥浆。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光滑、带着陶土特有细腻感的表面。一股极其细微的、带着陈旧棉絮和尘土气息的意念感,如同被深埋地底的残茧,瞬间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这意念不同于断闩的森严拒斥,也不同于墨砚的清高孤寂。它更……绵长。一种被强行中断、未能纺尽的惋惜,一种凝固在陶轮上的、无声的叹息。
我用力将它从泥泞中抠了出来。入手沉甸甸的,沾满了冰冷的泥浆。在浑浊的泥水下,隐约可见其灰白色的陶胎,质地细腻。它像是一个……陶制的纺轮?中间有一个圆孔,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只是这纺轮似乎并未完成,表面没有常见的刻划纹饰,显得异常素净,甚至有些……呆板。
回到家中,灶上温着热水。我打来一盆,将这沾满泥泞的灰白陶轮仔细清洗。水流冲刷下,它露出了全貌——果然是一个未完成的陶纺轮。材质是细腻的白陶,胎体匀称,打磨光滑。中间穿线孔圆润,边缘光滑无棱。但正如所见,它素面朝天,没有任何纹饰,像一件半成品,被遗弃在时光的角落。清洗时,我注意到纺轮边缘靠近穿线孔的位置,残留着一小段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早已朽烂干枯的麻线头,深深地嵌在陶胎细微的缝隙里,颜色灰黑,一碰就碎成了粉末。
我握着这只冰冷光滑、带着未竟遗憾的素白陶纺轮,一种难以言喻的惋惜感悄然弥漫。这惋惜不同于银镯的痛楚,也不同于木梳的孤寂。它更平淡,更悠长,带着一种日复一日劳作被突然打断的怅然和……未能圆满的缺憾。仿佛这素白的陶轮深处,曾无数次旋转,纺出过生活的经纬,最终却凝固在某个未完成的瞬间。
没有噩梦,没有牵引,也没有破碎的哨音或诡异的门响。这只素白纺轮的到来,并未立刻掀起波澜。它只是被我放在窗台上,像一个沉默的、带着陶土气息的圆盘。然而,一种微妙的变化却悄然发生。
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独坐灯下做些针线活计,或是躺在床上即将入睡的恍惚间,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嘤嗡”声,便会在耳边,或者说,是在脑海深处幽幽响起。
那声音断断续续,极其微弱,像是某种细小的纺车在极其缓慢、极其吃力地转动,纺锤与支架摩擦发出的细微呻吟。又像是谁在极其耐心地捻着一根细线,线头却始终无法顺利地穿过针眼,发出细碎而徒劳的摩擦声。
“嘤……嗡……嘤……”
声音不成调,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和绵长的惋惜。仿佛一个被卡住了的纺轮,正徒劳地想要完成最后一转,纺出那最后一缕线,却始终无法如愿。这细碎滞涩的嘤嗡声日夜萦绕,像一根若有若无的丝线,缠绕着心绪,带来挥之不去的烦闷和隐隐的失落。
日子在一种无声的滞涩中流逝。窗台上那只素白的纺轮,成了我无法忽视的存在。那不成调的嘤嗡声,如同背景音,日夜在脑海里盘旋。我变得心绪不宁,白日里做活也时常出错。纺线时线头总爱打结;缝补时针脚莫名歪斜,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偏离了方向。
丈夫见我对着纺线发呆,线团滚落一地也浑然不觉,忍不住道:“一个破陶片,看着就寡淡,要不垫桌角算了?”
我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纺轮光滑冰凉的表面,低声道:“它……好像卡住了。”
“卡住了?”丈夫一脸茫然。
我无法解释。那声音,那滞涩的感觉,只有我能“感知”。
更令人烦躁的是随之而来的梦境。
不再是药铺门后的恐怖窥伺,而是一种……无休无止的“缠绕”。
梦里,我仿佛置身于一间极其昏暗、极其狭小的土屋。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棉絮和尘土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盏油尽灯枯的油灯,火苗微弱得几乎熄灭,将屋内的一切都拖出长长的、扭曲变形的影子。屋角放着一架极其古旧、吱呀作响的手摇纺车。我坐在纺车前的小凳上,手里捻着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
我想把这根线纺完。
线的一端连着纺锤,另一端……另一端却缠绕着无数根同样细得看不见的丝线!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纠缠不清,互相打结!每一次我试图理清其中一根,手指刚触碰到,它便瞬间与旁边的另一根、甚至更多根缠绕在一起,打成一个更复杂、更死硬的结!我拼命地捻,拼命地摇动纺车,纺锤艰难地转动着,发出“嘤……嗡……”的滞涩呻吟。可那根主线的末端,始终无法清晰,永远被无数混乱的丝线缠绕、拉扯、束缚!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被琐碎淹没的窒息感,如同无数看不见的丝线,死死地捆缚着四肢和心灵,越挣扎,缠得越紧!唯有那纺轮转动时滞涩的“嘤嗡”声,在梦境的死寂中,如同背景音般固执地回响。
每每从这样的梦中惊醒,浑身酸软无力,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无果的苦役,心头沉甸甸地压着一团化不开的烦闷。窗外是沉沉的夜,死寂无声。唯有梦里那种被无数琐碎丝线缠绕束缚、无法解脱的无力感和滞涩感,如同冰冷的蛛网粘附在灵魂深处,久久无法散去。
这感觉日夜煎熬,我迅速地失去了往日的利落,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眉宇间总凝着一股驱不散的郁气。丈夫看着我日渐消沉的模样,忧心忡忡,却又无可奈何。
直到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去村西头的杂货铺买盐。杂货铺的王婆是个碎嘴的热心肠,一边给我称盐,一边絮叨着村里的闲话:“……要说命苦,还得是村尾的哑婆婆!年轻守寡,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熬到孩子都成了家,该享福了,眼睛又不行了,纺花织布那点念想也断了……唉,前些日子下雨,她那破院墙塌了,听说还砸坏了她早年用惯了的纺车?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哑婆婆?纺车?”我心头猛地一跳,握着盐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是啊!”王婆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同情,“她年轻时手可巧了,纺的线又匀又结实!后来眼睛不行了,那架老纺车就成了她的念想,没事就摸摸……这下好了,墙塌了,老纺车也砸散架了,听说就剩个纺轮没碎?唉……”
“就剩个纺轮……”我喃喃重复着,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台上那只光滑素净的陶纺轮……隔壁赵婶家塌了的院墙……那半掩在泥泞中的灰白轮廓……
就在“哑婆婆”、“老纺车”、“砸坏的纺轮”这些字眼清晰地联系起来的瞬间——
一股前所未有的、绵长而急切的牵引感,猛地从窗台上那只沉默的素白陶纺轮上爆发出来!
不再是虚无的意念,而是像一缕坚韧的丝线,带着湿漉漉的惋惜和某种执着不休的渴望,死死地缠住了我的心神!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我的意识,目标明确无比——**村尾!哑婆婆家!**
那个念头如同烙印般刻入脑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性!
“盐钱放这儿了!”我将几个铜板拍在柜台上,抓起盐袋,转身就冲出了杂货铺,留下王婆在身后愕然地张着嘴。
午后阳光毒辣,蒸腾着雨后潮湿的暑气。我脚步匆匆,心头却异常沉重,一步一步朝着村尾那片低矮、破败的院落走去。空气中弥漫着水汽蒸腾的闷热。
哑婆婆家院门虚掩着。院子里一片狼藉,垮塌的土墙碎块和湿泥尚未完全清理干净。角落的棚子下,散落着一堆朽烂发黑的木头部件——正是那架被砸坏的老纺车的残骸。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正摸索着坐在院中一个小马扎上。她双眼浑浊,毫无神采,布满皱纹的双手却极其缓慢而执着地,在一块破旧的粗麻布上,摸索着一根细小的缝衣针和一团同样粗糙的麻线。她似乎想将线头穿过针眼,可手指颤抖,动作笨拙而艰难,试了一次又一次,线头总是在针鼻前滑开。
牵引的力量,最终定格在哑婆婆那双颤抖摸索的手上。
我放轻脚步走进院子。哑婆婆似乎听到了声响,停下动作,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朝着声音的方向“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婆婆,”我尽量放柔声音,“我是阿芸。听说您家院墙塌了……我来看看。”
哑婆婆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嗬嗬”声,算是回应,又低下头,继续她那徒劳的努力。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身。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根怎么也穿不过针眼的麻线上,又落在她脚边那堆纺车残骸中,一个同样灰白素净、完好无损的木质纺轮上——那正是她老纺车的核心部件。
就在这时,我清晰地“感觉”到,窗台上那只被我带在身边的素白陶纺轮,正隔着布包,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共鸣——是惋惜,是理解,更是……一种想要接续那断裂丝线的渴望!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我。我轻轻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那只冰凉光滑的素白陶纺轮。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温润内敛的灰白色光泽。
哑婆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摸索的动作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睛再次茫然地“望”向我手的方向。
“婆婆,”我声音更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我……捡到了一个纺轮。素面的,没花纹,看着……像是没做完的。”
我将那只素白的陶纺轮,轻轻地、稳稳地,放进了哑婆婆那双布满老茧、沾着泥灰的粗糙手掌中。
哑婆婆的手猛地一颤!如同触电一般!
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骤然睁大了一瞬!她枯瘦的手指紧紧地、近乎贪婪地握住了那只冰凉的陶纺轮!指尖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它光滑的胎体,圆润的边缘,还有中间那个小小的穿线孔。她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更加含糊不清的“嗬嗬”声,像是激动,又像是……一种跨越了漫长岁月的辨认!
就在她指尖反复摩挲过纺轮边缘、触碰到那早已化为粉末、仅存一点痕迹的朽烂麻线头位置时——
一股难以言喻的、绵长却无比释然的“松解”感,如同被理顺的丝线,猛地从哑婆婆紧握的陶纺轮中扩散开来!瞬间弥漫了整个闷热的院落!那一直萦绕不散、令人心头发堵的滞涩惋惜感和脑海中的嘤嗡声,如同被春风吹散的蛛网,骤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陶纺轮依旧是那只陶纺轮,素白光滑,冰凉细腻,但那份沉甸甸的、带着未竟纺线的无形重量,彻底消散了!它变成了一件真正的、纯粹的、只是未完成的白陶纺轮。
紧接着,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圆满”感,如同一声悠长的、终于落地的叹息,轻柔地拂过我的指尖,缠绕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消散在院落闷热而潮湿的空气里。哑婆婆紧握着纺轮的手,也缓缓地松弛下来,浑浊的眼睛里,那抹茫然和焦躁似乎也淡去了许多,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倦鸟归巢般的平静。
结束了。纺轮的遗憾,哑婆婆未能纺尽的线,结束了。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哑婆婆将那素白的陶纺轮紧紧地贴在胸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带着追忆的安宁。她不再尝试去穿那根针,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掌中陶轮的微凉。
良久,我站起身,对着沉浸在平静中的哑婆婆,无声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这间弥漫着陈旧气息和释然氛围的小院。
回到家,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屋子染成一片温暖的橘黄。我洗净双手。窗台上,那只素白的陶纺轮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片空寂。
我打开那个愈发深邃、仿佛承载了整个村庄悲欢的陪嫁木匣。匣底,红绣鞋幽寂,旧银镯沉静,古木梳安然,墨玉砚厚重,铜牛铃粗粝,试金石温润,阴沉木森凉。我轻轻地将那份释然的圆满感,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进这方寸的幽暗里。那素白的陶轮,已归于它命定的掌心。
红、银、褐、墨、铜、褐(石)、黑(木),七色旧物,在木匣的幽暗角落里静静相依,无声诉说着各自的过往与终章。
红的是未圆的婚嫁梦。
银的是难舍的骨肉情。
褐的是未完的梳妆意。
墨的是未尽的翰墨心。
铜的是未竟的归途引。
石的是未成的窑火音。
木的是未启的封魔印。
而那素白的纺轮,是未尽的纺线痕——它已找到归处,续上了断裂的丝缕。
合上木匣的盖子,一声沉闷而悠长的轻响,隔绝了所有过往的滞涩与惋惜。
窗外,暮色四合,倦鸟归巢。村外那条奔涌的河,在夕阳下泛着粼粼的碎金,将白日的喧嚣与未尽的丝线一并带走,汇入无垠的远方。岁月悠长,而匣中深藏的故事,如同那被河水冲刷圆润的卵石,在时光的河床里愈发沉静温润,只余下丝缎的微凉、银质的清冷、木质的温润、墨玉的厚重、铜质的粗粝、石质的温润与乌木的森凉,在寂静的夜里,无声诉说着那些被生活温柔覆盖、又被执念悄然拾起的、关于纺轮与丝线的平凡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