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陈玄明的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枯木崖灵田上空,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
听到这果决的命令,侍立一旁的老黄,布满风霜沟壑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
他浑浊的老眼落在少主那与故主陈通文几乎重叠的眉眼轮廓上,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通文老爷…’
老黄咽下无声的叹息。
陈通文身死道消那日,他便将这口憋着的气、在那时,他就告诉自己:‘从今往后,绝不能再失职…纵是身死道消,也不能!’
陈玄明下颌微抬,目光扫过李鬼瘫软在地、犹自淌血的尸身:“挂树上,示众。”
声音虽然不高,却让周遭的空气又寒了几分。
老黄默然点头,枯瘦的手掌一挥,一股无形的力量便将那具尸首卷起,“噗”地一声,将一截粗壮的枯枝穿透,悬挂于众人头顶。
尸身晃晃悠悠,浓重的血腥味混着灵田特有的泥土腥气,迅速弥漫开来。
只片刻功夫,灵田深处,几个穿着粗布短褂的身影便如同受惊的老鼠,趁着人群的骚动,猫着腰向田埂外的密林方向仓惶逃去。
“少主,”看着这些人,老黄低声道,“继续杀么?”
“锃——!”
一声清越的剑鸣刺破寂静!
老黄手中那柄看似朴实无华的法剑骤然出鞘半寸,森冷的黑芒在剑脊上流淌,映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机。
空气的温度骤降,田埂旁的枯草仿佛都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
那些奔逃的凡人——或是魏家安插的耳目,或是李鬼沾亲带故的村人。
此刻目睹李鬼伏诛,除了想着亡命奔逃、通风报信,还能是做什么?
陈玄明端坐在那张略显陈旧的红木大椅上,指节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痛楚刺入神经,强迫自己维持着绝对的冰冷与清醒。
他目光扫过混乱的田野,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跑得快的,直接杀了。那几个腿脚慢的…放他们去报信。”
陈玄明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想跑?倒省了功夫,正好,继续杀鸡儆猴。”
仁慈?此刻的仁慈便是悬在自身颈上的利刃。
仙族记载的经验历历在目:
凡俗叛乱,需震慑外敌时,“杀快放慢”方为上策。
跑得快的,心思活络,留着是祸害;跑得慢的,愚笨怯懦,徒增笑柄,不如留给魏家头疼。
‘去!’
老黄闻令,手腕一抖。
那柄悬停半寸的法剑骤然化作一道吞吐着黑芒的匹练,无声无息地撕裂空气!
剑光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便已掠过那几个跑得最急、眼看就要钻入密林的背影脖颈。
噗!噗!噗!
数颗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表情冲天而起,热血如喷泉般涌出,将枯黄的田埂染得一片刺目猩红。
无头的身躯兀自向前奔出几步,才颓然栽倒,溅起大蓬尘土。在修士的法剑面前,凡人的血肉之躯,脆弱得如同田间的稻草。
黑芒一闪,法剑已无声归鞘,老黄体内浑厚的灵力,不过微澜轻皱,消耗甚至不超过两成。
至于那几个吓得连滚带爬的,并非是杀不死,只不过是老黄刻意留下用来给魏家报信的罢了。
“如此,魏家必投鼠忌器。”
陈玄明指腹用力抵着掌心伤处,借那持续的刺痛压下心头翻涌的杂念,飞速盘算,“待魏家探明我的身份,由于忌惮老黄的存在,或许…能争得几年喘息之机。”
这念头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旋即又被忧虑淹没。
“然而根基终在己身…可恨我天赋奇差,不能修炼!”
陈玄明心中无声长叹,目光扫过眼前这片贫瘠却关乎生死的灵田,“如今也只能暂借此地,苟延残喘罢了!”
此刻他看似已经掌控局面,实则却是如履薄冰。
这摇摇欲坠的枯木崖,全靠老黄支撑着,才让四周的豺狼虎豹暂时按捺住了扑上来的獠牙。
有朝一日老黄身死,这些人必将反噬,
但他又能如何呢?
只能步步为营,以求能得一线生机罢了。
陈玄明冷冽的目光扫视全场,看着那些因恐惧而瑟缩在原地、不敢稍动的田农。
也是时候该处理他们了!
“田吏出列,向前两步!”
陈玄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压过场中压抑的喘息和呜咽,“田工出列,向前一步!余者,原地不动!”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锥般刺向人群,一字一句加重了分量:
“若有人胆敢隐匿欺瞒身份,举报者,赏下品灵石两块!”
“隐匿者…斩首!凌迟!悬尸示众!”
在老黄那散发着浓重死亡气息的法剑威慑下,数百田农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颤抖着、推搡着,依令或进或退。
凡人在修仙者面前,不听话便是死路一条。那看似轻薄的法剑,便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催命符。
至于隐瞒身份?
在举报可得两块灵石的巨大诱惑和“凌迟示众”的恐怖威胁面前,谁敢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他人...
“少主,”老黄神念一扫,便已了然,“田吏七十三人,田工仅两人,余下二百八十二人,皆为普通田农。”
“七十三?呵…”
陈玄明眉头紧锁,指尖敲击着冰冷的扶手,“七十三个田吏!好个李鬼,当真是狗胆包天!让他这般死了,倒是便宜了他!”
他翻看着手中那本墨迹尚新的《枯木崖田录名册》,上面密密麻麻的“李”姓,刺得他眼睛生疼。
这群田吏,几乎全是李鬼从李家村拉来的蛀虫,只拿供奉不事生产,吸的是整个灵田的血,养的是他李家一窝硕鼠!
“等等!”
陈玄明目光一凝,手指点在名册一处,“名册所载,田吏除李鬼及方才已诛者,当有七十四人。为何眼前只有七十三?”
一丝警兆瞬间包裹住了他。
枯木崖这滩浑水之下,难道还潜藏着一条心怀叵测、能躲过他与老黄探查的“大鱼”?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体内那点微薄的灵力悄然运转,贴身的护心镜泛起一层微不可查的暖意——这是他唯一的保命依仗,若遭偷袭,练气一层的修为,纵有护心镜也凶险万分!
“尔等可知,”
陈玄明目光转向那两名被单独点出、神情惶恐却带着一丝希冀的年老田工,声音放缓了些许,却依旧带着审视,“那消失的田吏,李旺财,去了何处?”
相比于那群李姓蛀虫,这些掌握着灵植技艺却因非李鬼心腹而备受排挤的田工,此刻反倒显出了几分可信。
“仙…仙师是说李旺财?”其中一位满脸沟壑、背脊佝偻的老田工闻言,连忙颤巍巍地躬身,枯瘦的手指指向人群后方不远处的树影下,“他…它…就在那儿啊。”
什么?就在这儿?!
陈玄明瞳孔微缩,心脏猛地一跳,胸前护心镜的光芒瞬间明亮了一瞬:“在何处?此地哪里有此人?”
莫非是用了什么遮蔽感知的障眼法?竟能瞒过他与老黄的神念?
老黄反应更快,一步踏前,枯瘦的身形已如铁塔般挡在陈玄明身前,法剑再次嗡鸣出鞘半寸,凌厉的剑意锁定了老田工所指的方向。
却见那年老田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连连摆手:“仙师息怒!那李旺财非是歹人,乃是…乃是李鬼管事从李家村带来的一条獒犬啊!”
他偷眼瞥了瞥树上悬挂的李鬼尸身,确认了眼前这位年轻仙师是真敢下死手的主,这才鼓起残存的勇气,带着愤懑道:
“李鬼仗着管事身份,横行无忌,最喜纵他那恶犬在田间伤人取乐!我等田农,稍有不顺他意,他便放那恶犬扑咬小老儿这胳膊,”
他说着,猛地撸起破烂的袖子,露出一条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皮肉外翻,边缘泛着不祥的青黑色,隐隐还有脓血渗出,
“这伤口就是上月被那畜生一口撕咬的!至今未愈啊仙师!”
“而且他还给那恶犬也上了田录,堂堂正正地领着田吏的份例供奉哩!”
原来是条狗!
陈玄明顺着老田工颤抖的手指望去,只见大树阴影下,一条体型硕大、毛色黑黄相间的獒犬,正围着悬挂李鬼尸身的树干焦躁地打转。
那恶犬见陈玄明盯着它,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呜咽,獠牙外露,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陈玄明的方向,几次作势欲扑。
方才场面混乱血腥,竟将这畜生忽略了。此刻看清,陈玄明心中荒谬与怒火交织翻腾。
少顷,把自己气笑了。
好一个枯木崖!
真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不仅人吃里扒外,就连狗都堂而皇之当起了“田吏”,领着仙家供奉!
“老黄,”
陈玄明声音冰冷得能冻结空气,目光锁定那条仍在树下徘徊、对主人尸身悲鸣的凶犬。
“杀。枭首!”
这李鬼,对他李家村可真是“情深义重”,鸡犬升天!
“嗷呜——!”
似乎是感受到凛冽的杀意,那獒犬猛地抬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后腿蹬地,竟真如离弦之箭般朝着陈玄明扑来!
凶悍之气扑面!
“铛!”
老黄甚至未动法剑,只屈指一弹,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黑色剑气破空而出,精准地掠过恶犬的脖颈。
咆哮声戛然而止。
一颗硕大的狗头高高抛起,滚烫的兽血喷洒在枯草上。
无头的狗尸借着前冲的惯性又踉跄几步,才轰然倒地,四肢犹自抽搐。
‘完了!’
恶犬被枭首的瞬间,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线。
那群跪伏在地的李姓田吏们,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彻骨的寒意和绝望瞬间炸开!
兔死狐悲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们再也顾不上体面,砰砰砰地将额头死命磕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涕泪横流。
顿时,哀嚎声顿时响成一片:
“仙师饶命!饶命啊仙师!我们知道错了!求您开恩啊!”
“都是李鬼!都是那该死的李鬼逼我们的!我们是被迫的啊仙师!”
“我们李家村,世世代代对陈家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仙师!”
忠心耿耿?
陈玄明心中哂笑,冰冷的眸子里没有半分动容。
陈家内斗虽然酷烈,但对下属的监察却从未松懈。
李鬼中饱私囊、将过往田农卖给西边青皮魔门当血祭祭品的勾当,桩桩件件都记在他那本藏在账目背后的“日记”里!
这二十年来,这群李姓“田吏”,哪个手上没沾着十几条无辜田农的血?
他们不是在幡然醒悟,而是知道他们要死了罢了。
“不必求了。”
陈玄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哭嚎,带着一丝疲惫与不容更改的决绝。
“田吏,尽诛。”
“田工,留下。”
“田农…遣散。”
命令如丧钟敲响。
“不——!”
“快跑啊!”
绝望的嘶吼与亡命的奔逃瞬间爆发!
人群炸开了锅,哭喊着、推挤着,如同无头的苍蝇般向四面八方溃散!
太迟了!
“嘶——!”
老黄手中法剑终于完全出鞘,化作一道收割生命的黑色闪电!
剑光如龙,在惊恐奔逃的人群中无情地穿梭、切割!
惨叫声、利刃入肉的闷响、热血喷溅的嘶嘶声、躯体倒地的扑通声…瞬间将这片贫瘠的灵田化作了血腥的修罗场!
刺鼻的血腥味浓郁得令人窒息,脚下的泥土被彻底浸透,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酱紫色。
陈玄明端坐椅上,身形笔直,如同入定老僧,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紧抿到发白的嘴唇,泄露着他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
他强迫自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欣赏”着眼前这由他亲手导演的屠戮盛宴。仙族嫡子,可以修为低微,可以处境艰难,但骨子里的狠厉与决断,绝不能丢!
斩草除根,这是刻在血脉里的生存法则。
指腹再次狠狠掐入掌心的伤口,更深的痛楚传来,压下了胃里翻腾的不适。
他必须习惯,必须承受!
因为,
头顶为他遮风挡雨的父兄,早已化作冢中枯骨。
身后那曾显赫煊赫的仙族姓氏,如今只剩冰冷的重负与无形的鞭策。
能扛起这一切的,唯有他自己。
他姓陈。
纵是落魄,纵被放逐,仙族嫡子的脊梁,亦不能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