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豳国公府。
韦谅站在府门之外,神色逐渐平静了下来。
牛仙客没了,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接下来是李林甫和李适之争斗的阶段,他是清楚记得的。
这里面并没有牛仙客的事情。
韦谅抬头,看着前面众人,心中却不由得叹息一声:李适之可没有牛仙客那么听话。
当然,牛仙客的听话,也有自己的权衡。
甚至不客气的说,李林甫的很多事情,并不是为他自己在做,很多都是在为皇帝在做。
所以很多事情,牛仙客让中书省诏书通过,通过对根本不是李林甫的意思,而是皇帝的意思。
……
年近四旬,一身紫色官袍的光禄少卿苏兴,神色平静的领着众人,迈步进入豳国公府。
牛仙客的长子牛宏光和侍御史姚闳,一起站在门口内侧迎接。
“节哀顺变!”苏兴看着一身白麻丧服的牛宏光,轻轻点头道:“走吧,去看看左相。”
“喏!”牛宏光和姚闳两个人同时让开两侧。
苏兴大踏步的走入,身后达奚珣和光禄寺丞等人紧紧跟随。
韦谅官卑,落在了最后。
整个豳国公府,此时已经有人在开始悬挂白幡和白绸,白色灯笼,还有人在编修灵篷。
牛宏光陪在苏兴身侧,低声道:“驸马,阿耶三日前,便已经深感不适,所以请假在家中修养,到了昨夜,病突然间就重了起来,等到太医来的时候,已经病重难治,最后只留下了几句话……”
牛宏光和姚闳在前面引路,苏兴等人缓缓而入。
牛仙客的宅子很大,但里外惊讶的简朴。
相比李林甫,牛仙客简朴到了极致。
韦谅不由得轻叹一声,他有种感觉,李适之不可能是李林甫的对手,像牛仙客这种和光同尘,但又有自己坚持的宰相,他以后怕是再也遇不到了。
韦谅微微摇头,这不是他早就预见过的吗!
牛仙客想做什么,时间不给他了。
大唐的未来已经注定了。
灵堂之外,前面几人正在步入大堂,其他人的脚步也都缓了下来。
韦谅在思虑间已经落在最后面。
就在这个时候,韦谅的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他猛然间看向右侧。
赫然就看到右侧后宅的一座拱门后,一名九岁,梳着双丫髻的女童,正神色焦急的看向门口。
见韦谅看了过来,她的脸上猛然间满是喜色,对着韦谅不停的招手,但突然间,似乎瞥到了什么,小丫鬟顿时脸色焦急,同时身子一缩,缩回到拱门之后,小心的躲了起来。
紧跟着数名搬东西的家仆走过。
韦谅认真一看,突然发现其中有个中年壮汉,手上什么都没拿,反而目光警惕的看着众人。
韦谅一愣,这是怎么了?
就在众人走过,那么小丫鬟又探出头焦急哀求的对韦谅招手。
韦谅对着小丫头神色凝重的点头,然后又看向房中,比了个上香的手势,然后又转了一下手腕,指向小丫鬟,示意自己进去上完香,立刻就出来找她。
小丫头放心下来,点头小心的退回拱门后。
韦谅凝重的目光看向前方的灵堂,一切看上去正常,但似乎之间有些诡异。
牛仙客病逝,怎么会有小丫鬟出现在墙后,还做出那样的表情。
而且这家中的人也不对。
灵堂里,还有里外院落中,人有点多了。
韦谅神色严肃起来,然而,不管怎样,他都应该先入大堂,先给牛仙客上香再说。
这位宰相,在过去一段时间,对韦谅的事情,几乎是全力协助,帮助极大。
甚至有一段时间,韦谅还曾经想过,在牛仙客的全力支持下,或许他能比超出原本时间早很多的时候,夺回石堡城,安定西疆。
但现在看来,韦谅还是想多了。
历史发展的规律,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打破的。
……
前面众人已经相继给仓促准备好的灵位上香。
牛宏光和姚闳站在一侧谢礼。
韦谅的目光落在后院中,能听到清晰的哭泣声。
牛仙客有三子,其中长子任六品太学博士,同时就近照料父亲,其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地方任职。
有些奇怪,牛仙客的夫人明明也在院中,怎么苏兴代表皇帝而来,她不出面呢?
自然,今日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好,来的也不是皇帝派来宣布牛仙客谥号的大臣,豳国公夫人伤心过度,不出来行礼也是说的过去的,但苏兴不仅是鸿胪寺少卿,他还是前相苏良嗣之孙,长宁公主驸马。
这都不出来见吗?
不对劲,很不对劲,一切越来越不对劲了,可是怎么不对劲,韦谅又说不上来。
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苏兴身上,韦谅无声的退出了大堂。
他的手脚很轻,众人中,只有达奚珣察觉到了什么,其他人根本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达奚珣沉默了下来。
他去过军前,自然也察觉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这里很压抑,压抑的根本不像是一个灵堂该有的模样,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站在牛宏光身边温和假笑的男人,姚闳。
姚闳,前相姚崇之孙。
当年,牛仙客担任朔方节度使时,任命姚崇之孙姚闳为判官,这些年牛仙客拜相,姚闳也跟着回到了长安,并且逐渐的迁升到了侍御史的位置。
姚闳和牛仙客的关系很近,近到了牛仙客几乎要认他为义子的地步。
不过姚闳是姚崇的孙子,牛仙客是当朝宰相,他虽然没有和姚崇同期,但两人都是皇帝李隆基的宰相,有些事情做了,有的时候就会显的比较尴尬。
所以,这个义子终究没认。
但,院中所有人,对姚闳,似乎有种莫名的畏惧。
……
韦谅从正堂走出,朝着前方走去,躲开众人的视线,然后又转身向后,沿着阴影走到了右侧拱门内,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拱门后侧小院门口的小丫鬟。
他快步的朝小丫鬟跟去。
小丫鬟看到韦谅靠近,却突然快速的转身,朝着院门内部而去。
韦谅的脚步,这个时候,却谨慎的缓了下来。
他站在小院院门外,认真倾听里面的声音,里面没有多余的呼吸声,甚至心跳声都没有几个。
韦谅直接闪进了小院内。
这是一间三架的小院子。
一名白麻丧服的十岁俏丽小娘站在了房门口,刚才的那名侍女,站在小娘的身侧。
两人同时看向韦谅。
韦谅快步的上前,同时拱手道:“在下韦谅,千牛备身,朝议郎,检校兵部职方司郎中,知靖安事,今日面圣之时,听到左相病逝之事,奉陛下之令,前来进香,见过小娘子。”
在听到韦谅提及自己是在见皇帝的时候,听到牛仙客死讯的时候,小娘的神色立刻和缓了下来,她看着韦谅,认真用力说:“我阿翁是被人害死的!”
“什么?”韦谅瞳孔瞬间放大,双拳紧握,上前一步,紧紧盯着小娘问道:“你说什么,左相……他是被人害死的?”
“是!”小娘用力点头,睁着眼睛,咬牙说道:“我阿翁这几日是身体不好,而那姚贼,自请为阿翁祈祷,然而,昨夜阿翁身体不适,他不想着去叫太医,而是逼我阿翁给他写什么遗表,但我阿翁根本就写不动,那奸贼便让我阿耶口述,他来记录。”
韦谅抬头,敏锐的问道:“那遗表上,究竟写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们被赶出去了,只是隐约听见要推荐什么人?”小娘紧紧皱眉。
韦谅抬头,推荐。
牛仙客病逝,推荐什么,推荐继任者吗?
按照规矩,在临终之前,牛仙客是有这样的权力的。
但是推荐谁?
陈希烈?
如果是陈希烈的话,那么姚闳背后站着的就是李林甫。
不对。
韦谅轻轻摇头,如果是李林甫的话,他可用的手段很多,根本不必要用这种下作手段,一旦消息泄露,李林甫派人伪造遗表,他是要倒大霉的。
尤其今年皇帝对他还不是很信任。
只是他诸事谨慎,做的也妥当,才没有被皇帝找到罢免的机会。
现在这个时候,李林甫应该不会将自己的把柄给任何人才对。
东宫吗?
韦谅摇头,姚闳现在是侍御史,和东宫根本没有什么往来。
更别说是这种牵连身家性命的大事。
所以,也不是东宫。
那么就是姚闳自己的事情了。
韦谅平静下来,沉吟抬头,神色沉肃的问道:“为何左相昨夜病重,他会在府上,而且若是我记得不错的话,昨夜兵部应该有人来到府上,但没有见到左相,就被拦了回来,那人哪怕是姚相之孙,左相待之亲厚,也不该有这样特权,你漏了什么?”
小娘抬头,想了想说道:“我听说,他能沟通鬼神,预知祸福,阿翁深信不疑,所以常留身边,而且每次来,他都还带了不少人。”
韦谅顿时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韦谅抬头看向小娘,说道:“明日,朝中会正式派人过府询问,你们要抓住机会……”
“我知道,祖母说过,要私见特使,能见到皇帝的特使,然后告诉特使真相。”小娘看着韦谅,眨着眼睛问道:“你不是特使吗?”
“我不是!”韦谅直接摇头,道:“我能见到圣人,但这件事情的真相不应该我来说,甚至,这件事情的一些真相,也不应该说出来。”
小娘有些茫然的抬头。
韦谅摇摇头,说道:“那句通鬼神的话,千万不要提,因为圣人最忌讳这些,甚至就连你阿耶口述,他来写表的事情,也都别说。
你也别找你祖母,明日有人来了,你直接大喊一声,你阿翁是被人害死的,出事的时候,他根本就动弹不得,连眼睛都动不了,一切都是那人编的,那人写的,和你阿翁没有半点关系,你知道了吗?”
小娘虽然不解,但还是用力点头将韦谅说的每个字都记了下来。
韦谅低声说道:“你只需记住一句,有些话,有些事情圣人不喜欢,你祖母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好!”小娘认真的记下。
韦谅神色放松下来,说道:“对了,还没有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牛玥,你叫我三娘就好。”牛玥说完,直直的看着韦谅。
韦谅轻轻一笑,道:“好,三娘,记住,胆子大点,喊的响点,你阿翁就是被他们害死的,不是病死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牛玥重重的点头。
……
豳国公府门外,光禄寺的人已经开始帮忙抬运祭物。
韦谅和达奚珣跟着苏兴一起离开了豳国公府。
“走吧,我们回兵部吧。”达奚珣不由得轻叹一声,牛仙客就这么没了,虽然他在兵部向来不怎么管事,但他的离世,依旧会影响很多事情。
“不了。”韦谅对着达奚珣拱手,直接道:“郎中,下官要进宫一趟,有事要禀奏圣人!”
达奚珣微微一愣,随即点头道:“好!”
韦谅再度躬身,然后转身上马,直接朝着大明宫的方向狂奔而去。
达奚珣站在原地,看着韦谅远去的身影,他的神色瞬间严肃起来。
刚才左相府中的怪异,还有韦谅非同一般的动作,都说明了左相府有事。
左相府有事,其实即便是再有事,和达奚珣关系不大,真正和他有关的,是牛仙客死后,兵部尚书的人选。
转过身,达奚珣大踏步的朝着远处而去。
朝着宁王府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