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花醉,但更有诗醉。
堂中,玉真公主原本安然的坐在主榻上,笑呵呵的看着众多文人士子,朝中文臣在她的别院一一作诗,侧畔又有花香醉人,原本一切很顺利,一切美好,但突然,安庆宗提前站了起来,打断了原本正要作诗的韦谅。
玉真公主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直接问道:“安郎君有事?”
玉真公主不客气一句话,堂中众人齐齐看向安庆宗。
安庆宗虽是平卢节度使安禄山的长子,但这是在长安,这种随意打乱规矩的行为,是很令人讨厌的。
哪怕是饮宴。
尤其是饮宴,而且还是玉真公主的宴席。
安庆宗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认真,拱手道:“殿下,非是臣搅扰,而是因为下官前些时日,在市井中寻得一副名画,竟然是前相韦弘敏所留,原本应当还于京兆韦氏,但因臣三月初,和韦谅贤弟有诗词交往,故而今日想再请韦贤弟不吝赐教。”
玉真公主抬头,皱眉道:“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那句诗?”
安庆宗嘴角微微抽搐。
果然,三月三上巳节,人们记住的只有韦谅的那首诗,其他的别人都不记得。
“是!”安庆宗只能无奈拱手,道:“那日韦贤弟赢了三千贯,故而,臣今日想再请韦贤弟赐教。”
玉真公主扫了平静的坐在那里的韦谅一眼,然后说道:“韦弘敏虽是皇祖父时的宰相,笔墨也传扬当时,但就千古而论,也并不出色,如何值三千贯?”
“值多少并不重要,文词之事,论一时胜负便已经足够了。”安庆宗沉沉拱手。
玉真公主看向韦谅道:“韦卿,你如何说?”
韦谅淡然起身,平静的拱手道:“请殿下赐题!”
安庆宗一愣,面色一瞬间沉冷,随即又温和的笑了起来。
玉真公主满意的笑笑,说道:“那便还是刚才的题,以月为题,纪念今日。”
“殿下!”安庆宗突然满脸苦笑,拱手道:“殿下,臣等虽然也有一时文采,但如何能与太白先生与王拾遗相较,还请殿下另外出题。”
“另外出题?”玉真公主微微一愣。
安庆宗拱手,说道:“臣看太白先生,诗剑俱佳,不如以剑为题,做一首诗吧。”
“好!”贺知章坐在上首,举着酒杯对韦谅,看向众人,欣喜的说道:“韦大郎文词宏广,今日可再见风采。”
李白坐在右侧上首,虽不发一言,但好奇的看着堂中的一切。
玉真公主轻轻合掌,笑着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便按贺监所说而定,不过,虽然是风雅之事,但也不能让人平白出力,这样,本公主这里,有永乐坊的一座宅子,你们谁赢了,这宅子便归谁了。”
长安居大不易,一栋宅子有的时候,甚至能让宰相直接下台。
尤其还是玉真公主的宅子,更是价值连城。
即便是堂中不少人都有些眼热。
“是!”安庆宗认真的拱手低头,只是低头之间,眼神闪过一丝凝重,怎么一个个都好这样?
玉真公主看向安庆宗道:“既然安郎提议,那么便安郎先开始吧。”
“好!”安庆宗拱手,看了韦谅一眼,然后神色肃然起来,思虑片刻,他缓缓开口吟道:“玄铁淬锋十载艰,寒芒破晓裂重关。曾随明主平烽火,誓斩贼首靖宇寰。
霜刃惊破九幽魅,龙吟镇伏百邪顽。愿执此器安唐祚,剑气长垂曜史班。”
一首诗而出,众人惊讶的看着安庆宗。
愿执此器安唐祚,剑气长垂曜史班。
一句诗,直接定眼。
不错,上佳之作。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看向坐在一侧的韦谅。
安庆宗诗作已做,玉真公主也为他争取到了一定时间,现在该他了。
……
韦谅淡定的坐在桌几之后,平静的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众目睽睽之下,韦谅不急不徐,一连喝了三杯酒,最后又才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动作有序,和缓,一举一动满是世家贵公子的儒雅风范,众人的心绪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韦谅举着酒杯,看着杯中清亮的酒液,轻声吟道:“贵逼人来不自由,几年辛苦踏山丘。”
韦谅抬眼看向堂中诸人,似笑非笑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堂中众人顿时哗然,然而,听到后面一句,安庆宗却是突然感到一冷。
因为此时,韦谅深沉冰冷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
仿佛一瞬间,安庆宗在这件事情上所有的算计,已经全都被韦谅看透。
莫名的,他感到一股凌厉的锋锐感逼迫在自己颈间,一道灵光突然在他自己的脑海中闪过。
从平州到长安,似乎正好十四州。
韦谅眼神冷冽的看了安庆宗一眼,然后缓缓起身,对玉真公主肃穆的躬身道:“莱子衣裳宫锦窄,谢公篇咏绮霞羞。他年名上凌烟阁,岂羡当时万户侯?”
韦谅一句话落下,满堂寂静。
在一片寂静中,坐在右侧上首的李白,这个时候感慨的念诵:“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他年名上凌烟阁,岂羡当时万户侯?”
一侧的王维赞赏的点头:“少年志气,天生激昂,当浮一大杯,太白兄,贺监,崔贤弟,来请!”
“请!”几人也不顾及他人,直接一杯酒饮尽。
一时间,堂中原本屏住呼吸的众人,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好凌厉的一首诗。
众人随即相互点头赞赏了起来。
玉真公主回过神,笑着看向韦谅道:“韦郎少年志气,他年名上凌烟阁,不说只是一个万户侯,公卿亦是等闲,前途不可限量啊!”
“多谢殿下夸赞。”韦谅肃穆的用力点头,他刚才所言,仿佛真的是他心底所想一样。
堂中诸人目光复杂的落在韦谅身上。
韦谅这是入了玉真公主的眼。
站在一侧的安庆宗,突然感到玉真公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立刻转身看向韦谅,轻叹拱手道:“贤弟诗才非凡,愚兄钦佩,这副画……”
安庆宗从桌案上拿起卷起的字画,递给韦谅道:“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韦谅淡漠的看了安庆宗一眼,顺手接过字画。
这一瞬间,安庆宗的呼吸突然间变的极轻。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韦谅突然转身,认真看向上方的玉真公主,道:“殿下,臣今日赴宴,未曾来的及准备妥善厚礼,今日便以这幅画,敬献殿下,愿殿下万福金安,千秋盛颜。”
玉真公主突然笑了,看着韦谅点头道:“好,反正你也不是外人,这幅画本宫就接下了,那间院子,就留给你,将来可以作为你和和政的私宅。”
韦谅和和政郡主的婚事,在小范围的圈子内,自然是人尽皆知,但在这个圈子之外,知道的人不多。
众人这才想起,韦谅不仅是京兆韦氏子弟,皇帝信重,他还是太子的内侄,又是太子的女婿……
就在众人忍不住议论的这一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随即,兵部职方司主事徐宾带着四名兵部护卫,快步的从院外而来。
在进入内院之前,徐宾将手下四名护卫留下,然后进入堂中,先是对玉真公主拱手行礼,然后也不等玉真公主回话,就直接来到了韦谅身侧,低声在他身侧耳语几句。
听完,韦谅神色微微一变,他轻轻摆手,这才对着玉真公主肃穆拱手道:“殿下,兵部有急务,臣需立刻回太极宫,今日……”
韦谅四周看了一眼,看到一侧记录的书吏,他快步走了过去,提起笔,在上面写了一首诗,拱手道:“本来应该做月吟诗,但因事打乱,臣一时也记不得前诗如何,眼下这诗,劳烦殿下送入东宫,送给郡主,臣告退!”
韦谅再度躬身,也不等玉真公主回话,直接转身就走,脚步极快。
徐宾也是一样拱手,然后快步转身离开,神色肃穆的可怕。
转眼,韦谅一行人已经彻底离开,堂内堂外的所有人看的都是一脸懵,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玉真公主转身看向贺知章,抬头问:“贺监?”
贺知章皱皱眉,说道:“具体何事,老臣也不知道,不过朝议郎原本三日之前就应该要离京的,因为太白入京,所以被圣人强留……至于兵部,兵部本身就事重,但应该不是大事,若是大事的话,来的就不是这么几个人了,恐怕老臣也应该一起离开才对。”
兵部所管都是国之大事,而且如今眼看着就要宵禁令,宫门也已经关了。
一般人别说是进宫了,就是长街行走,也都不许。
也就是韦谅是兵部出身,一切才能方便一些。
“也是!”玉真公主点点头,然后招呼人将韦谅留下的那首诗拿了过来。
稍微打开,看了一眼,玉真公主忍不住轻声念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秋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鸾台类转蓬。”
众人都听得懂,隔座送钩,这说谁再清楚不过。
尤其一侧李白在听到那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神色惊讶。
因为这一句,和他刚才写的“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错。”李白点头,转身看向贺知章道:“贺翁,此子才气非凡,更兼急智超人,不俗,不俗。”
韦谅今夜做的两首诗,看的出来,都是临时所做,由此足见他的水准了。
“以老夫来看‘一剑霜寒十四州’和‘心有灵犀一点通’虽然极是出彩,但都不如一句‘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鸾台类转蓬’。”贺知章轻叹一声,说道:“反而和‘他年名上凌烟阁’相呼应,极是上佳,当痛饮一杯。”
“是!”李白笑着点头,举起酒樽,同时看向玉真公主道:“殿下,请!”
“请!”玉真公主笑着举杯。
……
安庆宗在一侧皱了皱眉,然后无声的退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他的眼底满是凝重。
如今的一切,已经足够证明,韦谅上巳节在曲江池做的那首诗,的确是他自己所做。
不是什么抄袭而来的,这让安庆宗颇为失望。
以往的时候,韦谅从来没有暴露出身作诗的天赋,所以,安庆宗下意识的以为韦谅和自己一样,他所写的诗,其实都是别人帮他写的。
没想到,韦谅竟然真的是自己作诗。
不过更让安庆宗失望的是,那幅画,他竟然没有送出去。
要知道,那幅画里,可是有着安庆宗相当的水准,里面暗藏的东西,一旦在他日爆发开来,不知道会炸死多少人。
然而,韦谅对于安庆宗没有丝毫的信任,所以,他的东西,韦谅根本不敢接,也不敢没有多触碰,直接就转手献给了玉真公主。
有些东西,在韦谅手里留着,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这东西就会成为他全家被抄的死证,但东西如今在玉真公主那里,谁敢去查这里面的猫腻。
只要一查,玉真公主就能看到安庆宗做的手笔,以玉真公主在皇帝身边的地位,可能仅仅只需要一句话,皇帝对于安庆宗的印象,就会彻底恶劣下来。
这反而会成为将来威胁安庆宗的一步棋。
真是警惕啊!
安庆宗脑海中浮现出韦谅的身影,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
随即,他也有些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韦谅迫不得已立刻离开。
安庆宗侧身看向四周,人们此刻已经忍不住的轰然议论起了韦谅写的两句诗。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和“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一时间,甚至就连李白和王维的诗句,写的是什么,都已经让人们遗忘了。
他们只记得韦谅做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