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
朱祐樘坐在龙榻上,在他面前,是一个好似委屈受气包的太子,那委屈巴巴的模样,让他这个当父亲看了,心中难免升起几分愧疚。
“……这到底是为何?十万两白银的军饷,儿臣已经凑出来,为的就是西北军民不为外夷所辱,难道儿臣是为私心吗?”朱厚照说话之间,还在伸手擦鼻涕。
没哭,但鼻子已经在往下流清涕。
戴义急忙安慰道:“殿下,兵部不是已经同意调兵?”
朱厚照道:“可是说好了调两万人马,现在只调八千,算什么?刘先生都谶言,鞑靼来犯的至少有两三万人马,配合上宣府地方人马,我们不在兵力上压制鞑子,如何大获全胜?”
“咳咳。”
朱祐樘在战术性咳嗽。
戴义也在打配合,一脸关切道:“陛下,保重龙体。太子殿下,您得理解陛下啊。”
朱厚照道:“儿臣不管,现在儿臣已履行承诺,那父皇就应该兑现出两万兵,这一战可以让鞑靼人折戟沉沙铩羽而归,往后几年,或都不敢再犯。”
“太子!”
半晌后,朱祐樘终于开口了。
朱厚照把头侧向一边,泪水一直都在眼眶里打转。
明明我表现很好了,结果是父皇在背后给我扯后腿捅刀子?就这样,以前还好意思天天说我不成器?
以前都是你埋怨我,现在轮到我埋怨你坑儿子!
“朝中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朱祐樘语气平和,总结道。
朱厚照道:“难道父皇想留着兵马戍卫京师?宣府出了乱子,鞑子杀来京师,情况不更糟?”
“唉!”朱祐樘叹道,“此番兵部同意调兵八千,已是给朕和你最大的颜面,或还是看在朕病重的面子上。”
“什么?”朱厚照重新望着父亲,脸上带着讶异之色。
朱祐樘感慨道:“你已为监国,是该让你知晓朝中的状况,如今朝廷遇事,更多是要以部议和廷议的结果为准,朕如今在病中,已有多日未曾临朝,在未曾经过廷议的情况下,兵部同意你所请,朕已不再做奢求。”
朱厚照道:“父皇,儿臣听得不是很明白,出兵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吗?”
戴义提醒道:“太子殿下,朝中事务总是得商榷着来,前两日李阁老和户部两位部堂在此商议出兵细节,当时您也在,也该知晓他们的态度如何。有些事,就得各退一步。”
“那朝廷到底是父皇做主,还是那些大臣做主?”朱厚照羞恼之下,不好听的话是脱口而出。
这下把一旁侍奉的刘瑾吓得要命。
才刚觉得太子成熟了,结果你就这么诘问和讽刺你父亲?
咱以后还干不干大事了?
朱祐樘却也好像并不太介意,毕竟儿子说的……也是他最近这些年的隐痛。
不知怎的,当皇帝主持朝事的大权,逐渐就旁落了。
他自己也没想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
朕只是按照儒家思想办事,难道不应该尊重东宫讲官?不该虚心纳谏?凡事不该与大臣共商议?
他摆摆手道:“你初出茅庐,很多事未曾体察,还得多加历练!你跟你两个舅舅要银子的事,你母后已知晓,也是朕替你好说歹说,并表明你两个舅舅卷入御药房的事,你母后才勉强将此事放下!”
朱厚照道:“儿臣做得没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凭什么当国舅的就可以置身事外?”
“你入宫之前,又去过寿宁侯府?”朱祐樘问了一句。
“对。”朱厚照道,“儿臣觉得军饷不太够,就去到他们府上,大舅比较识趣,又给拿了两万引盐引。至于二舅,他铁公鸡一个!我跟他说,让他随军出征!不出钱,总得出力吧?”
“……”
朱祐樘听到这里,也多少有些无语。
你那俩舅舅,可算是被你拿捏住。
我这个当父亲的,这些年都没制服他们,他们似乎也不太尊重我。
为何你一出马,他们又是出钱,又是出力的?
现在还让你二舅随军出征?
都说横的怕不要命的,那吾儿你啊,又是哪个路数?
戴义赔笑道:“太子可真是有筹谋之智,得知兵部只调八千人马,却不先回宫来,还先去寿宁侯府……也算是能分得清主次。”
言外之意。
陛下,咱这位太子,连回来找你诉苦,都还不忘先去敲诈他俩舅舅,是干大事的人。
“去见你母后。”朱祐樘无奈道,“好好赔礼认错,告诉你母后,盐引是暂借的,以后会归还!就这样!朕累了!”
“又来这套。”
朱厚照小声嘀咕一句,似乎也明白老父亲已经不待见自己,大声道,“刘伴伴,走了。”
朱祐樘道:“刘伴还得在这边伺候朕,你这就去坤宁宫!”
“知道了!”
朱厚照脸色不善出门而去。
似乎他也担心,如果继续跟老父亲犯拧,或许父亲就把刘瑾叔侄调去别的地方,那他就没得玩了。
……
……
朱祐樘也并非是要留刘瑾谈什么事。
刘瑾简单把药给上,甚至皇帝都没再跟他说什么,就被戴义示意可以退下。
等刘瑾出来后,也是不由擦了擦眼角的泪,赶紧去到御药房,把这边的见闻,尤其是太子所受到的委屈,如实跟侄子讲明。
“这也是太子成长的必经之路。”刘昀对此倒是很淡然。
弘治之后,士族势力崛起,逐渐压制皇权,导致皇权势微,这不是大趋势吗?
其中最想挣扎的那个皇帝,不也就正德帝?
但结果怎样?
刘瑾道:“太子这一生太顺了,哪受得了这般委屈?好不容易办大事,却还受他人所胁,或会就此沉沦一蹶不振。”
刘昀笑着安慰道:“叔儿,其实这是好事,太子在大臣那边受的委屈越大,抵触心理越强,就越会倚重身边人。叔儿如今作为太子身边最能说得上话的人,不意味着春天来了?”
“呵呵。”刘瑾苦笑道,“话虽如此,但为父还是为太子感觉不值!也替昀儿你不值!做事不受认可,换谁也受不了。”
刘昀心想,你现在还一心帮太子成就大事?
你们现在关系有多铁,将来撕破脸的时候你就有多失望。
当咱老刘家被你所信任的小主人灭门时,你是否后悔今日一切都为他着想?
“吾儿,这边的事,交给为父吧。”刘瑾道,“先前出宫时,锦衣卫报之,你父兄一家,已到京师。回去见见,顺带把千户的官服领了,好好给你父兄看看。”
“这……”
刘昀也没想到,自己来大明也不过半个月,现在就要面对几个曾经与他朝夕相伴,如今却又很陌生的家人。
“对了,拿些银子去。”刘瑾从怀里掏出个荷包,“随便花销!别问是从何处得来!咱父子以后再不用为银钱事发愁。父兄那边,你好生安顿。过两日,为父还有你所喜的礼物相赠。”
刘昀没仔细问,接过荷包,问道:“叔儿不与我同去?”
“暂时还是不见了。”刘瑾脸色有些回避。
那神色好似在说。
我后悔了。
本来我是要过继你儿子给我当孙子。
现在我要把你过继到我名下,让你给我当儿子。
如果现在我去见你亲爹,大老刘肯定仗着自己是兄长,给我甩脸色。
还不如让你单独去见,让他们以为你的成就是因我而得……
这样他们就会为了你的前途,把你过继到我这一房之下。
我二老刘也是有头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