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
当刘瑾、刘昀叔侄二人随太子进殿时,朱祐樘已亲自端着饭碗在用膳,旁边还伺候了一大圈的人。
光从气色上,就能看出朱祐樘的病情有缓解,且身体麻痹的状况也大为改善,手臂除了能抬起放下之外,灵活性也基本恢复如初。
“父皇,您好啦?”朱厚照也没行礼,直接跑过去,咧嘴笑着问道。
朱祐樘见儿子来,随即把饭碗放在面前的木托上,早膳也被撤下。
后面的戴义和李荣往前靠了靠,以他们的脸色来看,应该是在太子到来之前,做过什么事情的商议。
朱祐樘没理会朱厚照,先望着刘氏叔侄,面带歉意道:“朕没提前问及,是否可在用药之前用膳,但一夜下来,又觉得腹中饥饿,便先用了一些吃食。”
刘昀把药交给一旁伺候的冯青,回道:“陛下,此药并不影响进食等事,但最好,当在用膳后两刻,再用药为佳。”
饭后半个小时服药,在以后也会逐渐发展成为常识。
“好。”朱祐樘脸色带着几分宽慰,甚至隐约浮现出血色。
望向刘昀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柔和与欣赏。
朱厚照道:“父皇,你看上去,比昨天好多了。是不是快病愈了?儿臣为此可担心到睡不着。”
朱祐樘没搭理儿子的问候,反而板起脸道:“听说,你昨日让锦衣卫,将通政使司右参议丘钰给下狱,可有此事?”
“啊?”朱厚照一怔,也不由往刘瑾那边瞅一眼,好似是在求助一般。
因为擒拿丘钰,是刘瑾给的意见,他自己当时也没多问,只觉得跟太医院有关的没一个是好人。
“父皇,如果拿错了,等您病好了再说,但凡是跟太医院有关的,可以先关他们几天,就当是给他们个教训。”朱厚照面色有些颓丧道。
朱祐樘指了指李荣,让李荣这个提督东厂太监来跟太子说明情况。
李荣上前一步道:“昨夜对左钰进行审讯,他亲口招认,曾与张瑜、刘文泰等人暗谋御药房进药采办之事,以次充好,并以此获利。”
朱厚照一怔,问道:“父皇,儿臣听这意思,抓对了?”
“朕没有怪责你。”朱祐樘道,“朕只是想问你,为何在那么多人中,你先把左钰给下狱?”
朱厚照道:“刘伴伴说的啊,他说这个人可能跟太医院上下狼狈为奸,就先锁拿他问问。谁知这一审就全招了。”
说到这里,朱厚照脸上又多了几分得意之色。
本还以为被老父亲怪责,谁曾想,祸事变好事?
“随便将朝中大臣下狱,并不在你的职权之内,你这么做,是僭越,可知晓?”朱祐樘转过头便教训道。
朱厚照脸上有些不服道:“儿臣也只是想帮父皇做点事,现在抓对人,还算有错?那以后大不了不多管闲事。”
戴义笑着恭维道:“太子殿下,先前陛下初闻此事,还夸赞您聪慧有眼光,能在那么多人中,直接找到左钰这个关键人物,由他的招认,御药房假药之事可说是做了上下的串联,案情一下子就明朗了。”
“嗯?”朱厚照也有些疑惑。
心说,父皇这是在褒奖我,还是在斥责我呢?
反正以前也被骂惯,总感觉他一板起脸来,就要吃人。
朱祐樘面色平和道:“朕最近要养病,朝事脱不开身,而你在最近做了不少事,也的确该让你出来历练。”
“父皇多虑了,儿臣有刘伴伴和刘先生他们相助,锻炼得挺好,只要父皇别对儿臣禁足。儿臣有机会随时出宫就行。”
朱厚照显然还没明白老父亲的意图。
“胡闹。”朱祐樘又拿出严父的姿态,却还舍不得说重话,避重就轻,“就算你做事是出自善意,也得分清职责,遇事更要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
朱厚照疑惑道:“父皇是让儿臣继续守规矩,别乱跑?”
朱祐樘道:“朕已让人拟了一道旨意,让你为监国,在朕养病这段时日,让你多参与到朝中事务中来。”
“监国?”
朱厚照眼前一亮,“那是不是说,以后不但能出宫,朝里的事我还都能过问?那练兵的事我能管吗?儿臣一直都想到京营里去看看。”
“不可!”朱祐樘闻言便当场回绝。
刚想好好在大臣面前树立一下太子的形象。
儿子就在他面前原形毕露!
朱厚照撇撇嘴道:“儿臣骑射的本事很强,一直想跟军中的人比比,不让去军营,那还监什么国?”
听到这话,除了朱祐樘在那咳嗽生气之外。
旁边是个人都在暗笑。
你个太子不识好歹,历朝历代的储君就怕自己权力不稳,或者说没有表现机会……只有你,从来没继位的顾虑。
给你扬名朝堂的机会,还挑三拣四?
朱祐樘冷声道:“这是朕的决定,回头便会跟阁部的几位先生讲,让他们协助于你,如果有朝政事,让你在文华殿听朝。莫要以为这是儿戏,若朕有个不测,大明江山还是得交到你手上。”
朱厚照道:“哦,这是父皇为将来做打算呢?您自己顶不上去,就让儿臣顶是吗?”
“没个正形。”朱祐樘道,“好了,朕要歇息,之后还要服药,你请过安可以回去了。”
“哦。”朱厚照没精打采起身,“儿臣告退。”
……
……
朱厚照在出乾清宫时,故意甩脸色,显得很不愉悦。
不过当他出来后,脸上便又恢复到以前的乐天派。
他乐呵呵憧憬着:“监国,是不是很好玩?”
张永凑上前道:“太子殿下,监国要做很多朝廷大事,不是玩闹。”
“好了。”朱厚照又笑着道,“刘伴伴,刚才父皇表扬我的话,你听到了?他说我在那么多人中,直接把那个左钰给抓出来,案情就能做串联!嘿!你是怎么知道,左钰是关键人物的?”
刘瑾道:“是吾儿复之说的。”
朱厚照笑道:“我就说嘛,你侄子可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还知人情事。刘先生,你是怎知晓的?掐指算出来的吗?”
刘昀笑了笑没回答。
普通人听来,宫廷御药房出现假药,简直是荒唐至极,但历史往往就是这么荒唐,有的人也的确是那么胆大妄为。
历史已经给了答案。
在《明武宗实录》中,已有准确的记录:“(弘治十八年五月己酉)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会英国公张懋、吏部尚书马文升等,以张瑜等狱,上谓瑜尝奉命修理药料,与刘文泰及右参议丘钰,假市药侵盗官钱,及纂修本草,又荐文泰及高廷和同事,并缘为奸……”
这也算是弘治末年一场大型医疗事务的番外篇,只是医疗事故的影响太大,好像也没人计较这个,最后几案并处,愣是没人被杀头。
刘昀道:“有关药饵假冒之事,可以先翻篇,或等陛下病愈后再做计较。草民这里倒是有件事,事关到西北安定,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啊?”
朱厚照好奇问道,“西北安定?你快说!”
如果是别的什么事,朱厚照肯定不会上心,但如果涉及到军政,他的一对小眼睛里都在冒光。
刘昀道:“草民夜观星象,推测出鞑靼人近来或有异心,会在宣府周边做入寇犯边之事,且来势汹汹,若不及早防范,或引致大祸。只是草民人微言轻,在陛下面前不敢妄言,如今太子已为监国,草民认为,应当告与太子,以早作筹谋。”
“鞑靼要犯边?”
朱厚照一听,瞬间来了精神,“你快说说,究竟是怎回事?”
这里刘昀并不是在胡说八道。
这就涉及到弘治十八年五月中旬发生在宣府的一场军事变故,史称“虞台岭之战”。
在《武宗实录》中,有此战记录:“(五月)戊申,虏大举入寇宣府营于牛心山、黑柳林等处,长阔二十余里,巡抚都御史李进、总兵官都督佥事张俊初得谍报,即议分兵御之。”
事情发展到这里,可说是比较顺利的。
但坏就坏在此时正值国丧,朝廷上下没人重视,只让宣府地方自行应对,可能都觉得,鞑靼人跟以前一样就是来抢一通,抢完就走了。
因朝廷上下对战事发展的错误预估,加上后续各路人马调遣配合不当,导致了极为恶劣的结果。
双方交战七天七夜,明军这边被分割包围,断水断粮差点全军覆没。
结果第八天,雷雨大作夹杂冰雹,山洪爆发,愣是把驻扎在峡谷中的鞑靼粮草辎重全给冲跑,然后双方决战,明朝这边部分军队才勉强突围。
“……得脱者才十二三,诸军被围困六七日,人马饥乏,俊等度力不能支,收兵还。虏蹑其后,且战且行,仅得入万全右卫城进,(张)俊各告急,命兵部即议处,以闻是役也官军死者二千一百六十五人,伤者一千一百五十六人,失马六千五百余匹,掠去男妇畜产器械不可胜计,议者谓自己巳年兵祸以后,所未有也……”
这场战事在历史总结中,伤亡在八千人上下,其严重程度,已经是“己巳年兵祸”,也就是土木堡之变后最惨烈的一场失败。
要不是最后老天帮忙,还不定会发展出如何严重的事变,甚至可能威胁到京畿安全。
此时的草原上,正是巴图蒙克横扫各部统一草原时,兵锋之强盛,一时无两。
张俊等人不敌后,马上跟京师告急:
“(张)俊等复奏虏众日增恐兵力不支,请发京军策应。上命都指挥陈雄、张澄俱充右参将,各率京营兵二千人,以往限三日启行,既而以守臣告急。复命都督李俊、神英充参将,各领兵二千驰往援之,人赏银二两、布二疋。时边人传虏至宣府城下,出怀中饼及麻布冠示人,曰此何物也。盖尝有谍者来京,知国有大丧,因市饼与冠以去关禁之不严如此……”
最后相当于是把这一战失败的黑锅,归在正发生国丧这件事上,也给各方推诿和敷衍,以及不积极抵抗找了借口。
就连此战中应该背负第一责任的巡抚李进,也只是被罢官回乡。
也就是从这一战开始,鞑靼人犯境不断,直到那场被号称是边疆无战事的“应州大捷”,才令鞑靼人陷入到偃旗息鼓的状态。
历史究竟是怎样,因为刘昀也不是历史的亲历者。
历史记录也是语焉不详,他无法下定论。
但他知道的是,如果明知接下来鞑靼人会来一场足以撼动大明边疆形势的战事,自己还有机会去建言,那为何不做一些努力,试图去改变这一切?
而恰恰于此时,似乎冥冥中有注定,朱祐樘为了树立太子威望,也是为培养接班人,把太子拔擢为监国。
以朱厚照尚武的性格,正是提及此战,提前做应对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