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内,桐油灯灯影绰绰。
天牢。
刘文泰正穿着昨日上朝那身官服,头发略显蓬乱,不过身上的官服倒显得很整洁,显然进到诏狱后他都没合眼,此时正坐在稻草铺好的木板床上,恍然失神。
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栽的。
戴义是在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的陪同下前来,抵达后,他先让人打开牢房大门,不顾眼前是重犯的危险,直接将牟斌等一行人给屏退。
“戴公公,您是来提卑职回去的吗?陛下病情危殆,不能有所耽搁。”
刘文泰跪地后,一边磕头行礼,一边以恳切的口吻道。
戴义气息浓重道:“跟那位施院使一样后知后觉,到现在知道陛下病情危殆?早前竟连陛下的疟瘴之疾都没诊断出来?”
“卑职该死。”
刘文泰仍旧跪在那,低下头道,“卑职最初只是听了张瑜张公公片面之词,以风寒热症开药,谁曾想,这北方皇宫中,竟还会有疟瘴蔓延,且还能传到陛下身上?”
戴义冷笑道:“是啊,同在诏狱,推给他,至少保一个是吧?”
“卑职……”刘文泰更觉得无地自容。
戴义道:“这次你出不去了!你的罪,除了‘药不对症’,还有‘诸司官与内官交结作弊而扶同奏启’,论罪当诛。”
“戴公救我。”刘文泰吓得不断磕头,脑袋磕在地上砰砰响。
“现在倒是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戴义先等了一会,才说道。
刘文泰抬头望向戴义的目光中重新变得有神,急切道:“戴公公请明示。”
戴义从怀里拿出一份写好的纸条,所列正是刘昀所用酒加黄花蒿的方子,递给刘文泰道:“你瞅瞅,这方子有何问题?”
“啊?”
刘文泰赶紧把方子接过,又起身走到靠近外面桐油灯的地方,等看清楚上面的字之后,先是稍微琢磨,然后点头道:“此药方治陛下目前的病,可谓中正详和,乃良方也。”
戴义差点气到吐血。
施钦告诉他,这方子平庸至极,是游方郎中不入流的方子。
结果拿到刘文泰这里,就说是中正良方?
“瞧仔细,想清楚再说!”戴义牙咬着下唇,差点出血。
刘文泰也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急忙问询:“这是太医院哪位同僚所开的方子?”
“哼……不见棺材不掉泪,这就是在宫外便谶言陛下得了疟瘴疾,又谶言今日太白经天的那位所开的方子。”
戴义道,“陛下已服下两服药,都是以此方为底。”
“啊?”
刘文泰这才知是自己未审时度势。
明明是那个破坏了宫里和谐秩序的人所开的方子,却被他说成是中正良方,难怪戴义生气。
刘文泰定了定心神,道:“此方古来有之,也常被南方医家用来治疗疟病,但因效果甚微,所以……”
“那你先前为何说是良方?”戴义怒道。
刘文泰面色羞惭,还是如实回答:“以为是同僚所开方子,岂能拆台?至于这用酒送服,闻所未闻。”
戴义恼火道:“你啊你,到现在都还不知罪在何处,太医院上下总是这么互相包庇,都已失圣眷,尚还不知?非得等人头落地,才能幡然醒悟?”
刘文泰一听,赶紧跑过来重新跪下磕头道:“卑职辜负您老信任,请您老给指条明路。”
“列个方子出来!”
戴义即便着恼,但还是暂且压下火气,“咱家已让施钦去找三位阁部,若是他们肯出面驳了这方子,明日或还可在陛下面前让你戴罪立功。”
“只是……”刘文泰面色为难。
戴义脸色一沉,老脸上全是横皱,喝问:“怎的?”
刘文泰哭丧着脸道:“疟瘴之疾,九死一生,即便是惊世良方,也未必能解倒悬。”
戴义一把将怀里揣着的笔丢过去,喝问道:“你莫不是以为,陛下出事,你还能从这里出去?得有多少人陪葬?”
言外之意。
你这是已经在等那个刘瑾侄子把皇帝给治死,以证明你本事大,就能从这出去?
皇帝死,人家刘家叔侄死不死不知道,人家有太子撑腰,但你这个误诊的太医肯定活不成!
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还不好好把握?
“我写,这就写。”刘文泰从地上把笔捡起来,又要找墨。
戴义转身便往牢门外面走,冷冷甩下一句:“写好了让人递出,记住,这是皇后娘娘给你一条生路,把不把得住,得看你的造化!”
……
……
另一边。
施钦去阁部拜访三位阁臣,却被告知都已出宫而去,毕竟当下没有什么军政大事,朝廷也无须留阁臣在宫里值夜。
他本意是要见刘健,但他虽为右通政使掌太医院事,但并不是科举正途出身,充其量是个传奉官,没有直面对话首辅大臣的资格,他只能马不停蹄前往谢迁府上拜会。
而谢迁在得知他的用意后,也并未按他的请求去见首辅刘健……因为谢迁也知道,这浑水不好蹚。
谢迁带他去见了李东阳。
登门直入正堂,却正好见到了同时来访,也同样是灰头土脸的太常寺卿崔志端。
而崔志端正是为当天没推测出太白经天来告罪,并请求李东阳为其开脱求情。
“难得不约而至,请坐。”李东阳脸色淡漠。
好似在说,来,你们俩坐下来,当着我面,总结一下各自得失吧!
施钦面子多少有些挂不住,再看崔志端,发现那边也不好意思与他对视。
这才明白。
都是难兄难弟,办事不行,疏通门路走关系,却碰到一块儿了。
崔志端毕竟早来些时候,该说的基本说完,起身行礼道:“时候不早,下官告辞。对今日之事,下官羞愧难当,自会跟陛下告罪请辞。”
谢迁笑着道:“崔尚书言重,自古太白经天都是先有事,再录,也未曾见有谁能提前推算的。要不你回去推演一下,最近是否还有太白再经天?”
另一边的李东阳瞪他一眼。
好似在说,这都什么时候,你还在这里插科打诨?
事不关己,不觉得丢人是吗?
崔志端脸发烫,拱手道:“多谢谢阁老提醒,下官回去后,定当与钦天监人等做详细推算。”
李东阳道:“与其算什么太白再经天,还不如推测一下,今日的天相到底与大明的国运有何关联!莫要等回头陛下和同僚问及,无言以对。”
“是。”崔志端伸手擦了把汗,还是恭敬行礼告辞。
谢迁朝他背影道:“不送。”
也的确没人送。
……
……
施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坐下来后,小心翼翼把之前在御药房所见刘家叔侄炼药的经过,以及他作为太医院院使对那药方的看法,一并说出来。
谢迁最后还帮忙补充了一句:“司礼监戴公公,似乎对此很是留心。”
这也是告诉李东阳,自己为什么会带着施钦深夜造访。
不是他非得找事,而是大明司礼监掌印太监面子。
李东阳道:“太医院出方子了吗?”
“未曾。”施钦道,“陛下一早是用过药,但主要是为解热和镇痛,午时服下刘氏汤剂后,入夜又服了一剂,陛下自始至终都未征求太医院的意见。”
李东阳面色沉静问道:“你说此药方上不得台面,可有更好的方子?”
“是。”施钦赶紧把之前对戴义和谢迁都曾说过的方子,又复述一遍,尤其提到宫里的神鳖鳖甲。
谢迁道:“在《名医别录》上有记录,鳖甲‘疗温疟,血瘕,腰痛,小儿胁下坚’,百龄以上鳖甲古来少之,宫中有所藏。”
李东阳没有在意谢迁的注解,反问道:“那以此方治疗疟病,近些年来可有经实证?”
“这……”施钦脸色为难。
不言而喻,这就是告诉对面——
没有!
谢迁把眼珠子往头顶方向挑了挑,道:“治病靠古方,谈不上孰优孰劣。听说陛下在用药前,倒是先将方药用在了染疫宫人身上,如此说来,倒好像是比你施太医的方子,多了几分说服力。”
施钦争论道:“治病开方,除了讲求对症下药,还得看对病患体质的了解,这天下之间,还有比太医院更了解圣主躬体状况的?”
“呵呵。”谢迁闻言,差点没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你了解皇帝体质,还能出这么大医疗事故?让皇帝宁可相信游方郎中,也不相信你们太医院?
李东阳未再继续出言贬低,毕竟他自己也身负“病痔”顽疾,多年来一直受太医院诊疗,当初他儿子李兆先得花柳病殁,太医院那边也曾尽过力。
李东阳好似也很清楚施钦的来意,道:“如今这时候,轻易让陛下变更用药已是不易,除非陛下病情持续加重,或是现有的方子,出了大的纰漏。”
“这……”
施钦面带不解,望了谢迁一眼道,“何意?”
谢迁横他一眼道:“这说得还不够清楚?要么能证明你的方子能把疟瘴病患给救活,再或是论证对面方子把人给治死,这才有换方子的可能。除此,别无他法。”
他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你确定,时间上,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