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天牢,即是刑部大牢,关押的都是钦犯,一般犯人都没资格进来。
康熙与弘皙是秘密私访,没有走大门,而是从小一点的侧门进去。
下了马车,弘皙发现还有一个人早就站在门口等他们。
那人身形消瘦,双目有神,虽然穿得很简陋,那一身文人气质却相当明显。
“臣方苞,参见万岁!见过理贝勒!”
方苞?
弘皙讶然地看了看他,这就是那个从一阶平民做到宰辅之位的“布衣宰相”?
弘皙记得:历史上方苞本来在鞑清朝廷任职,但因为桐城派的戴名世写了本《南山集》,书中用了南明年号,内容还影射鞑清是外来蛮夷等等。
这本来是实话实说,但对康熙来说就是大逆不道,于是把戴名世一干人等都给抓起来论死,方苞便是其中之一,是李光地为他求情,康熙才放了他,后来雍正和乾隆两朝方苞都是重臣。
提到方苞,弘皙想到的还有一群人:统治鞑清文坛二百余年的桐城学派。
康熙让方苞起来,笑问道:“在天牢待了几年,好不容易出去,现在又回来,有何感想?是不是觉得朕说话不算数?”
方苞答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只觉得万岁宽仁,是我大清之幸!臣感恩吾皇……”
康熙打断了他:“行了,你说这些无非就是想朕放了你朋友而已。”
方苞答了句“臣不敢”就不说话了。
康熙面不改色,打了个手势示意弘皙跟上,方苞紧随其后。
弘皙看着方苞这不安的样子,心中暗想康熙到底要带自己来见谁?
魏珠和图里琛在前面开路,刑部大牢的看守惊呼几声后立刻噤声,随后前方空荡荡的再无一人,康熙等人才大步往前走去。
弘皙跟着康熙一直走到尽头的一处牢房,发现这竟然还是个大单间,不仅有床,还有桌椅板凳和灯光。
走近后,弘皙才看到有一个衣着单薄,身材中等的男子正在灯下看书,神情极为专注。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胡子也因为太长时间不修建显得乱糟糟的,但脸却很干净。
方苞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起来,大声说道:“文漪,万岁来看你了!”
牢房中的那人一愣,扭头一眼就认出了康熙,他本来没什么反应,但等看到方苞后又很快跪下。
“罪臣汪灏,参见吾皇万岁!”
弘皙仔细在脑中搜索关于汪灏这人的信息,但还真没什么印象。不过从康熙和方苞对他的态度,恐怕也是个桐城派的大师吧?
可连方苞在清史稿中都单独列传,这汪灏莫非是犯了什么忌讳,所以被删干净了?
魏珠搬来一张椅子,康熙坐下后又笑了:“你这回跪得倒快,怎么,终于关老实了?”
汪灏答道:“臣看到陛下把灵皋释放,臣感念陛下恩德,皇上圣明!”
康熙冷笑:“哎,你和你老师顾炎武真是一个样。”
弘皙心中一怔。
要说康熙一生中有谁是能让他破大防的,除了吴三桂和噶尔丹,就是顾炎武这位明末大儒了。
当年顾炎武坚持不剃发不易服,终生不仕清,写文章骂尽鞑清,像是控诉扬州十日的“愁看京口三军溃,痛说扬州十日围”,还有呼吁民众反抗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等。
从多尔衮到顺治再到康熙,愣是没敢动他一根手指头。
这汪灏是顾炎武的学生,也难怪康熙放了方苞却不肯放他。
弘皙同时也更加警觉:康熙带自己来见这两个人究竟是有何用意?
康熙让魏珠和图里琛都出去,接着问汪灏:“怎么样,最近有什么心得?”
汪灏答道:“罪臣看了万岁送来的两本书,感触颇多,果然天下文运尚存,罪臣与有荣焉。”
“可惜两本佳作尚未完成,罪臣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看到完本了。”
康熙得意道:“那你知道那两本书是何人所写?”
汪灏摇了摇头。
康熙指着弘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朕的好孙儿,爱新觉罗弘皙!”
汪灏和方苞一时愕然,抬起头齐刷刷看向弘皙,眼神中竟然有几分迷茫。
弘皙此刻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
原来刚刚康熙说的那两本书,就是自己前几天献上的《元明得失录》与《逻辑学入门》,而且汪灏还看得很上头。
弘皙感觉自己被当成“别人家的孩子”来炫耀,康熙等于是跟汪灏和方苞说:你们以为只有你们汉人能写出好东西吗?我满人一样有好文采的!
方苞说道:“臣也拜读了这两部大作,早就听说理贝勒才能出众,果然是名不虚传,罪臣佩服!”
汪灏对着弘皙叩首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今日得见文章正主,汪某死而无憾了!”
弘皙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外在是满人,但实际上跟你们一样啊。
康熙向弘皙问道:“弘皙,方苞你肯定听说过,这个汪灏你不知道吧?”
弘皙点头:“孙儿不知,请汗玛法赐教。”
康熙双手揉了揉膝盖:“他也是因为戴名世逆案被抓的。”
“他可英雄了呢。在被审时,说方苞未参与作序,更不知书中悖逆,想用自己的命,换方苞一条命。”
“哦,他入狱后还写了首诗,叫‘一生心血付劫灰,唯有明月识旧臣’。呵!他是心中还是有明无清!”
弘皙没说话,但心想这也是个有骨气的文人啊,虽然没有顾炎武那么刚,但也不算辱没师门。
方苞听到这里不禁动容,再次下跪:“罪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汪灏他同样不知详情,求万岁网开一面!”
康熙好像没听到这句话,问道:“李光地死前跟朕求情,说你们两个一定不能死。汪灏,你知道为何朕赦免了方苞,却没有放了你吗?”
汪灏答道:“因为臣罪不容诛。”
康熙大声道:“错,因为你迂腐!愚忠!朕实在不明白,都这么多年了,天下承平已久,你们为何还是不能认同我大清才是天命所归?”
“当年三藩叛乱,十一省烽火狼烟,朕也没有敢停了科举,不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读书人安心?”
“黄宗羲、顾炎武指着朕和先皇的鼻子骂,朕也没有去动他们一根手指头,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你们还是不知足,到底是有何居心?”
“非要天下再次动乱,生灵涂炭一番你们才安心吗?”
弘皙在一旁听着,心里已经开始翻白眼了。
啊对对对,你尊重读书人,那些文字狱不是你干的?鞑清搞得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也是“仁义”的表现?明明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鞑清江山,还能说成是天下为公,康师傅你是真能说,也真能往脸上贴金。
什么生灵涂炭,难道鞑清没有涂炭生灵?还是说百姓在你康熙治下各个都能吃饱饭了?还兴科举,你鞑清都把愚民当国策了!
现在康熙放了方苞,却还关着汪灏,这对生死之交为了保住彼此性命,肯定也不会硬怼康熙,可见康熙也是外硬内软,不敢真的和他们辩。
没成想康熙说道:“汪灏,你不用装聋作哑,朕已经下了明旨赦免方苞,断不会反悔,你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就是了。”
方苞不安地看了一眼汪灏。
汪灏说道:“罪臣有一句肺腑之言,望陛下谏纳!”
“如陛下所言,天下虽已承平多年,但百姓依然饱受兼并之苦,百姓虽有君而无父,虽有官而如盗,亿兆子民生计困苦。”
“欲举治天下之大法,必先有以倡天下之人心!罪臣以为,唯有改制方能国泰民安,天下大同!”
听到改制二字,弘皙又悄悄看向康熙,好奇他的反应。
康熙面无表情:“改制?那你说说,改制最重要的是什么?”
汪灏:“罪臣刚刚说了,当以天下人为重,以万民生计为重,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当如是也。”
康熙明显不喜欢这个回答,又看向方苞:“你说。”
方苞答道:“罪臣以为,义理为体,法度为用,文以载道。革除吏治弊政,人人有其田,安民意,正人心方为上策。”
康熙又看向弘皙:“弘皙,你也说说,这改制中最重要的一节是什么?”
弘皙一时默然,面对这个突然的问题,他不是没有答案,反而答案太多不知道说哪个好。
他也有预感:自己这个回答不单单关系到康熙对自己的看法,也有可能关系方苞和汪灏二人的生死,而且方苞和汪灏二人若有来日,能不能为自己所用也全看接下来的这个回答。
康熙等人也在等他开口。
康熙目光严肃,心想:弘皙啊,你能不能压得住他们两个呢?
弘皙深吸一口气:“孙儿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