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乾学连忙叩头:“下官不敢!”
弘皙说道:“你不敢是不敢,是不是没想过就不一定了。”
“明明赖都是尚书,你也是尚书,他做错事你连说也不敢说,哎……”
这话说得徐乾学等一众汉人官员后背都湿了,其余满人官员也都有些心虚。
这……这是能说的吗?
满汉尚书中,满人尚书掌握主导地位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平日里汉人尚书为何低满人尚书一等?不就是因为龙椅上坐着的是满人皇帝吗?
虽然康熙早就说过:“若汉官肯实心为公、据理辨论、满官岂有不从之理。若满官坚意偏执、汉官即当奏闻。”
康熙允许汉官拥有对满官不恰当的行为进行奏陈的权利,但大家都默认不该使用这个权利。
因为康熙在位五十九年,真正重用汉臣的时候,往往都是需要儒学读书人清洗威胁自己权力的对手。
其他时候汉臣敢多嘴,康熙有不止九种办法弄死他们。
比如已经死了的李光地,平三藩,收台湾时,李光地屡次建言献策,康熙把他捧到了天上,说“知朕亦无过光地者!”。
但等天下太平后,康熙又找茬把他给踢走了,等需要用的时候又召回。
几十年下来,汉臣们都已经习惯了这一套,明白且接受了自己的工具人身份,开始被驯服。
人一跪,想站起来就难了。弘皙刚刚说的话,在他们听起来颇有点不可思议。
不过徐乾学他们很快也能想到了:弘皙这一定是偏向王掞,或者想要打击赖都这样的八爷党。
但无论为何,这位年轻贝勒还是让他们看到了一点希望。
赖都这才有些慌了,本就不占理的他担心弘皙会借机收拾他这个八爷党,弱弱地说道:“贝勒爷……奴才……”
弘皙瞪了他一眼,指着自己头上代表贝勒身份的红宝石顶戴:“赖都,你眼睛是瞎的吗?我几次不准你开口,你还要打断我的话,到底想干什么?”
“你是想下克上,亡我朝礼制吗?”
赖都只好再次闭嘴,叩头请罪。
弘皙再次沉默,但这次不是因为要摆谱,而是局面确实不好办。
从公道的角度出发,有错就罚,让赖都受罚认错,再向王掞道歉即可。
但是赖都骂王掞,还专门提对方支持复立废太子的事,摆明就是冲着自己这个东宫嫡子来的。
若是弘皙太过于偏向王掞,难免被人说成是废太子一党对八爷党的反击。那就是触碰到了康熙不许党争的红线。
如今自己还被认为是四爷党,行事更要小心。
其次,弘皙与赖都身份都是满人,在满洲为主的政策下,自己也不能真的因为王掞去严惩赖都,否则那就是连自己基本盘都不要了,到时候恐怕连康熙和雍正都不会赞同自己的做法。
最后,他还必须给汉人官员一个说法。这些人骨子里对嫡长子继承制的拥护,简直比前世那些女频权谋小说作者都要魔怔,是天然偏向自己这个东宫嫡子的,将来肯定有大用。
两边都不能得罪,偏偏弘皙今天必须得罪一部分的人。
而且礼部是什么地方?《明史》案、《南山集》案这种文字狱的批发地啊,这些官员全是鞑清用来搞文化镇压的喉舌,也是意识形态宣传机器。
弘皙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搞出大问题,甚至是前功尽弃。
这已经不是道歉就可以解决的事了,而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忽然,弘皙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微笑。
弘皙问道:“赖都,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不让你说话吗?”
赖都答道:“回贝勒爷,奴才知道,奴才有罪,是因为奴才说话不过脑子,冲撞了王阁老……”
弘皙摇了摇头:“王师傅又不是什么圣人,自然没有不可贬损的,万岁如此仁君,也当众骂过他。”
“王师傅自己连两句恶语都容纳不下,我觉得是他本身也有点问题。”
一听这话,徐乾学等人心顿时凉了一半。
本以为理贝勒真能给他们主持一点公道,哪怕是出于对八爷党的打击也好,没想到他最后还是回到了满人的立场。
只可怜徐乾学刚刚还一气之下把实情说了出来,今后恐怕是免不了要被报复了。
弘皙又说道:“我不让你说话,是因为你说的话太蠢了!”
“王师傅建言立储是想乱了大清国,那你当初有没有参加选太子的事呢?”
此话一出,连站在礼部门口偷听的官员都吓了一跳!徐乾学和赖都等人更是赶紧低下了头。
废太子,也就是弘皙他爹第一次被废后,康熙曾经下旨要在诸皇子中选一个新太子。但这其实是他想要复立太子当挡箭牌,用来制约八爷党的一个手段。
康熙花了很大力气,各种明示暗示群臣自己不想选新太子,而是要复立太子,结果群臣还是纷纷举荐了老八胤禩,通过所谓民意狠狠打了康熙的脸,还想让他妥协。
最后康熙是靠发了狠,又是骂老八又是罢黜八爷党几个官员才最终压了下去。
所以这事闹得康熙心里非常不舒服,百官也很识趣地不再提。
而赖都身为八爷党的高官,当年肯定投了老八一票。
赖都咽了咽口水:“这个……这个……奴才当初……”
弘皙说道:“你投票选太子,不也是为了让万岁建储吗?这和王师傅不是一样的吗?”
“敢问你又是何居心呢?王师傅这几年已经老实很多了,今天来也不过是为了给我送东西,结果你又提什么建储了!赖都,你这是跟谁过不去呢?”
“可怜万岁苦口婆心,你就是记不住!”
既然解决不了问题,那就把对方变成问题的一部分!
弘皙刚刚已经想通了,什么满汉矛盾,什么党争,这些都是次要的事。
主要的只有两个字:圣意。也就是康熙的想法。
此前弘皙对这个鞑子皇帝是战术上重视,战略上忽视,只想从他身上捞权力薅羊毛铺路,却经常忘了康熙本人就是自己很好用的一个主动技能。
我不是八爷党,不是太子一党,只是一个为康熙着想的好圣孙罢了。
弘皙现在扣下的这个帽子,赖都是不敢戴,但又真的赖不掉。
毕竟那些“建储害国”的话都是他自己说的嘛。
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就是一千斤也打不住了!
礼部官员们此时都满头大汗,心口处也不断地咚咚作响。
他们过去在康熙旨意下搞了多少文字狱,无错变有错,小错变大错的把戏在他们这里是必备技能。
结果弘皙只是从赖都说的只言片语便能立刻以牙还牙!
而且弘皙的身份说这话太合适,也太让人不可思议了。弘皙是废太子亲儿子,天下还有谁比他想复立废太子?
但他现在摊牌了:康熙说什么就是什么,谁提建储都活该倒霉。
弘皙现在不是得罪谁,而且是在维护康熙的意志!真假也罢,反正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这功力……当真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能有的?原本他们对这个空降的贝勒还没什么特别专注,眼下看来是真小瞧不得。
赖都猛地磕头,连头上的顶戴都掉了:“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失言了,求贝勒爷大人大量,饶我这一次……”
弘皙刚要开口,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声。
“弘皙,你现在可真威风啊!”
弘皙看过去,有些意外:“八叔?”
好嘛,八贤王来了,越来越热闹了……
老八胤禩满脸堆笑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看到这个人,弘皙有些意外,随后想起康熙来之前交代自己要办的事,一下子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