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两骑并辔行至漕河渡口。李泰的照夜玉狮子突然停下脚步，低头嗅着新铺的水泥地面。程岩顺着马儿的视线看去，发现地面上嵌着几粒金黄的玉米——是方才王守拙他们搬运时洒落的种子。
“程侯可知道，为何本王执意要与你同赴洛阳？“李泰忽然开口，手指轻抚腰间挂着的水泥算盘。算珠上刻着的《九章算术》字迹已被磨得发亮，显然经常使用。
程岩没有立即回答。他注意到李泰紫袍袖口内衬缝着张纸条，隐约可见“太子“、“火药“等字眼。三日前太极殿前那场争执，恐怕比传闻中更为激烈。
“因为洛阳新学堂的地基...“李泰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图纸，“需要用蓝田特制的水泥。“
图纸展开时，程岩瞳孔微缩。这分明是大匠作阎立本的手笔——建筑形制看似寻常，实则暗藏玄机。藏书楼的承重柱里设计有螺旋水槽，可借洛河水力驱动内部机关；校场的地基呈蜂窝状，每个孔洞都标注着不同的配料比例。
“四殿下何时对营造术如此...“
“三年前。“李泰突然解开腕间素帛，露出底下狰狞的伤疤，“就在你离京赴蓝田那日，东宫火药库爆炸。“他指尖抚过疤痕，“本王昏迷三日，醒来后发现枕边放着本《墨子·备城门》。“
渡口的灯笼渐次亮起。李泰从马鞍袋取出个水泥匣子，掀开时飘出混合着硝石与硫磺的气息。匣内分层摆放着各种矿物样本，最上层那堆蓝灰色粉末尤为醒目。
“将作监秘藏的配方。“他指甲挑起些许粉末，“石灰七分，矿砂二分，硫磺一分——当年修筑玄武门用的就是这种水泥。“
程岩的指尖刚触及粉末，就被灼得缩回。这种混合物竟带着诡异的温度，仿佛有生命般在匣中微微跳动。他突然明白为何李泰的手上布满灼痕——这分明是种未经验证的危险配方。
“殿下可知当年玄武门...“
“知道。“李泰突然合上匣子，“所以更要改良它。“他指向图纸上某处标注，“掺入蓝田的稻草灰，活性至少降三成。“
对岸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王守拙带着十几个匠户子弟赶来，每人马背上都驮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少年翻身下马时，腰间的寒铁刀与水泥匕首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殿下要的样本！“他解开麻袋，露出里面各式水泥制品——掺了铁砂的承重砖、混入秸秆灰的隔温板、甚至还有用荧光矿粉浇筑的夜光瓦。
李泰拾起块带气孔的轻质砖，突然从怀中掏出个小瓶。瓶中液体滴在砖面时，气孔立刻渗出淡蓝色烟雾。程岩认出这是太医署用来检测毒性的药水——烟雾呈现蓝色，证明砖体确实无害。
“比将作监的强。“李泰将砖块抛给王守拙，“你们用什么秘方？“
“没秘方。“少年挠头，“就是按侯爷教的，把石灰浆多搅拌两刻钟...“
月光洒在漕河上，泛起细碎的银光。李泰忽然走向渡口边缘，俯身触摸新筑的水泥护岸。他的指尖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停留——那里刻着行小字：“贞观十二年五月初七，王守拙监造“。
“程侯。“李泰的声音忽然变得郑重，“三年来东宫在洛阳安插了二十七人。“他蘸着河水，在水泥地面上画出简略的洛阳地图，“其中六个混进了将作监。“
程岩的寒铁刀无声出鞘。刀尖点在李泰标注的位置上，恰好是图纸中新学堂的选址。两人目光相接，瞬间明白了彼此的担忧——太子的人绝不会坐视新学堂顺利建成。
“所以本王需要这个。“李泰从袖中取出卷竹简。展开后竟是蓝田学堂的花名册，每个名字旁都标注着特长：张铁柱善夯地基、赵二丫精于算学、王守拙通晓矿脉...
夜风吹动名册，露出最后一页的朱批。李世民的字迹力透纸背：“着蓝田匠户随行，同赴洛阳“。程岩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圣上早已知晓一切，甚至为李泰铺好了路。
“侯爷！“王守拙突然惊呼。他手中的轻质砖块正在月光下变色，从青灰逐渐转为淡金——这正是蓝田水泥特有的性质，遇湿气会显现隐藏的石英光泽。
李泰拾起块碎石，在渡口水泥墙上划了道痕。痕迹起初泛白，很快也转为金色。他忽然笑了：“看来洛阳的雨水，也浇不灭蓝田的火种。“
漕河对岸，格物院的旌旗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旗杆中空部分灌满的蓝田水泥，即将在洛阳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程岩望着李泰被月光镀亮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位看似荒唐的亲王，眼底燃烧的竟是与蓝田百姓同样的光芒。
暮色渐沉，最后一缕夕光没入漕河尽头，河面上浮动着碎金般的粼光。官船静静地停靠在渡口，船身黝黑如铁，吃水线处新刷的水泥在晚霞映照下泛着青灰色泽。这不是寻常的木船，而是蓝田新制的水泥漕船——船底掺了铁砂，舷侧阴刻着疏勒城墙的防震纹路，连跳板都是用掺了秸秆灰的轻质水泥浇筑而成，踩上去无声无息，却比老旧的木板更稳。
程岩踏上甲板时，白马在身后不安地喷着鼻息，马蹄铁在水泥地面上磕出几粒火星。这船太过沉稳，连浪涛拍打船身的声音都被压抑成沉闷的嗡鸣，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
“侯爷，这船……“陈大拄着水泥假肢跟上，老卒的眼角微微抽动，显然不适应这般静默的航行。
程岩没答话，伸手抚过船舷上未干的刻痕——“贞观十二年七月，蓝田官坊造“，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监造：王守拙“。字迹歪斜却用力极深，显然那小子是亲手刻的。
“三日前刚下水。“李泰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王守拙领着匠户子弟试了三次，确认不漏水才敢让侯爷乘。“
程岩回头，见李泰立在船尾的阴影里，紫袍被河风拂动，袍角沾染的泥浆已经干涸成深褐色。他腰间挂着的不再是亲王的金鱼袋，而是一块粗粝的水泥腰牌，牌面阴刻着**“格物院督造“**四字。
船舱内点起了灯笼，灯火透过特制的水泥灯罩，在甲板上投下蜂窝状的光斑。王守拙正指挥匠户子弟往舱底搬货，少年今日难得穿了一件崭新的细麻短褐，可腰间仍别着那把不离身的泥抹子，跑动时叮当作响。
“侯爷！“他见程岩走来，眼睛一亮，抹了把额上的汗，“您看这个——“
他掀开一口樟木箱，箱内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块水泥砖，每块砖面都刻着不同的纹路——有蓝田学堂的微缩模型，有《九章算术》的算筹排列，甚至还有一幅简化的城防图。
“路上用的。“王守拙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到了洛阳，咱们就按这个砌新学堂的地基！“
程岩拾起其中一块，砖体比寻常水泥砖更轻，断面却密布着蜂窝状的孔洞，像是刻意留出的通风结构。他指尖一敲，砖块竟发出清越的金属音——掺了寒铁砂的配方。
“四殿下教的？“
“不全是。“王守拙压低声音，凑近道，“阿罗憾从波斯带了种新法子，说是能让水泥在湿土里也不返潮。“
正说着，二丫抱着个陶罐从舱梯爬上来，发间的算盘簪子叮铃作响。罐口封着的油纸被她一把掀开，浓烈的酒香顿时溢满甲板——新酿的玉米酒，琥珀色的液体里沉着几粒未化的冰糖。
“殿下，侯爷，尝尝！“她捧着陶罐，指尖还沾着荧光的矿粉，在暮色中微微发亮。
船缓缓离岸，漕河的水面被船身破开，泛起幽深的波纹。程岩立在船头，望着逐渐远去的蓝田渡口。岸上的人群仍未散去，火把连成一条蜿蜒的光带，像是地上流淌的星河。
李泰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手中捧着一块古怪的矿石，石面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蓝光。
“程侯。“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洛阳的水，比蓝田深得多。“
程岩侧目，见李泰的紫袍袖口内衬露出一角纸边，隐约可见**“太子“**二字，墨迹尚新。
夜风掠过漕河，船身微晃，甲板上的光影随之摇曳。王守拙的水泥匕首在鞘内轻轻震颤，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远处，洛阳的轮廓已在暮霭中若隐若现。
船身微微摇晃，程岩跟随李泰沿着狭窄的舱梯下行。木质阶梯上覆盖着薄薄一层水泥，踩上去既不会发出吱呀声响，又能防潮防蛀——这是蓝田官坊最新改良的配方。昏暗的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舱壁上，随着船身晃动而扭曲变形。
“小心头顶。“李泰低声提醒，紫袍袖口擦过一根突出的铁钉。程岩注意到这根铁钉的钉帽被特意磨平，上面用朱砂点了个几乎不可见的小点。
舱底的空间比想象中宽敞，却堆满了各式木箱。阿罗憾正跪坐在中央，面前摆着那个古怪的金属装置。波斯老人抬头时，琉璃球中的水银随之晃动，映得他深陷的眼窝泛着诡异的银光。
“子午仪？“程岩认出了这件观星器具的雏形。
“改良过的。“李泰蹲下身，手指轻抚精钢齿轮，“普通罗盘在洛阳会失灵。“
阿罗憾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块磁石放在仪器底座。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了——所有铁制部件开始缓慢旋转，而琉璃球中的水银竟逆着重力向上攀升，在球体顶部凝聚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这不可能...“程岩的寒铁刀在鞘中震颤。
“三百吨磁石。“李泰冷笑，“埋在洛阳城南地下七丈处，正对新学堂选址。“他从袖中抽出一卷丝帛，上面用墨线勾勒着洛阳地下河道的走向，“太子的人花了两年时间布置。“
王守拙的水泥匕首突然从腰间跳出，当啷一声落在木箱上。少年手忙脚乱地去抓，却发现匕首像活物般在箱面滑动，最终刀尖直指西北方向。
“侯爷！我的刀...“
程岩自己的佩刀也在鞘中嗡鸣。他缓缓抽刀出鞘，发现刀身上“天策“二字的金漆正在剥落，露出底下暗藏的纹路——那竟是洛阳城的微缩地图，而此刻图上的东南角正泛着诡异的蓝光。
李泰从怀中取出一块蓝田矿石，放在程岩刀尖所指的位置。矿石与刀身之间突然迸出几点火星，在昏暗的舱底格外刺眼。
“三度偏差。“李泰的声音像淬了冰，“足够让新学堂的地基在三年内倾斜。“
舱门突然被推开，二丫端着烛台愣在门口。烛光下，她发间的算盘簪子正在自行滑动，珠子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少女惊恐地睁大眼睛：“所...所有的铁器都在动...“
阿罗憾突然用波斯语急促地说着什么，枯瘦的手指指向子午仪。琉璃球中的水银星辰已经散乱，在球体内壁拖出长长的银色轨迹。
李泰猛地掀开身旁的木箱，里面整齐码放着数百个水泥烧制的罗盘。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所有指针都在疯狂旋转，最终齐刷刷指向同一个方向——船尾。
“不对...“程岩的瞳孔骤缩，“我们被跟踪了。“
船身突然剧烈摇晃，货箱翻倒的声音从上层甲板传来。王守拙一个箭步冲到舱口，从门缝中窥见几个黑影正沿着船舷移动。月光下，他们腰间佩刀的刀鞘都缠着特殊的紫绳——东宫侍卫的标记。
李泰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手指抚过腰间的水泥算盘。在“商功“位的算珠下，暗藏着一枚淬毒的银针。
“程侯，现在你明白为何本王非要夜渡漕河了？“
船身猛地一晃，程岩的靴底在水泥甲板上擦出尖锐的声响。月光被乌云遮蔽的刹那，三道黑影已从船舷翻入，精钢腰刀出鞘的寒光在黑暗中划出惨白的弧线。李泰的紫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手中水泥算盘的机关发出“咔嗒“轻响。
“三刻钟前就该到洛口了。“程岩的寒铁刀横在胸前，刀身上的洛阳地图泛着幽蓝微光，“这船在兜圈子。“
王守拙突然从桅杆阴影处窜出，水泥匕首精准地刺入一名刺客的靴尖。那人闷哼一声，腰刀劈落的轨迹歪了三分，刀锋深深楔入甲板的水泥层——本该坚如磐石的地面竟被斩出蛛网般的裂痕。
“掺了硫磺的劣质货！“少年就地翻滚，匕首在水泥裂缝中挑起一撮可疑的黄色粉末，“不是咱们蓝田的配方！“
舱底突然传来琉璃碎裂的脆响。阿罗憾佝偻的身影出现在舱口，老波斯人手中捧着破裂的子午仪，水银如活物般在他指缝间游走。当第一滴银色液体坠落在甲板上时，所有刺客的腰刀突然剧烈震颤，刀身像被无形的手拧成了麻花。
“三百吨磁石的克星。“李泰的靴尖碾过流淌的水银，“一钱水银能废十斤精铁。“
程岩的刀锋已抵住最后一名刺客的咽喉。借着忽明忽暗的灯笼光，他看清对方领口绣着的暗纹——太极宫尚乘局的标记，却用金线多绣了一道波浪纹。
“太子连水师的人都调动了？“李泰冷笑，从刺客怀中抽出一卷湿漉漉的图纸。羊皮纸上标注的洛阳地下水脉图，与他们手中的版本有七处关键差异。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漕船终于冲出迷雾。王守拙趴在船头，突然指着远处惊呼：“侯爷快看！“
晨光中的洛阳城郭宛如巨兽蛰伏，而城南那片空地上升腾着诡异的雾气——不是寻常的晨霭，而是泛着铁锈色的薄雾，在朝阳下折射出金属光泽。程岩的刀尖又开始震颤，这次指向的不再是东南角，而是正南方雾气最浓处。
“磁雾。“李泰将矿石举到眼前，蓝黑色的石体表面凝结着细密水珠，“埋下去的磁石开始锈蚀了。“
二丫突然从舱底冲上来，手中捧着个打开的樟木箱。箱中十二套水泥工具正在共鸣，每件手柄上刻的名字都泛着金光。最上方那柄泥抹的寒铁镀层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王守拙去年刻的歪扭小字：“蓝田永固“。
漕船缓缓靠岸，跳板搭上洛阳新砌的水泥码头。程岩第一个踏上中原土地，靴底传来异样的触感——这里的混凝土比蓝田的更加冰冷坚硬，却少了那种草木灰的温润。李泰的玉狮子不安地刨着前蹄，在码头地面留下几道白痕。
“程侯。“亲王的声音混在晨风中，“这才是真正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