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加布里埃尔山脉在秋老虎的余威下扭曲蒸腾,太阳将空气烤得如同流动的玻璃。
三百名华工像一队沉默的蚂蚁,沿着矿壁缓缓移动。他们裸露的脊背上,汗水和红土混合成暗红色的泥浆,在炎日下干裂、剥落,又在新的汗水中融化。
陈阿满的镐头又一次砸向岩壁,火星迸溅的瞬间,他眯起被汗水刺痛的眼睛。
他的虎口已经震裂三天了,缠着的破布早被血浸透,此刻正随着每一次挥镐渗出新鲜的血珠。
那是昨天监工麦克雷的‘教训’——就因为他擦汗时多停了三秒钟。
“满叔,水...”
少年阿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阿满转身时,听见自己脊椎发出生锈齿轮般的声响。
阿亮捧着的竹筒里,浑浊的水面上浮着几根草屑。这是他们从三英里外的碱水坑背回来的,路上要躲过监工的鞭子和爱尔兰工人的石块。
陈阿满刚接过竹筒,矿道里突然响起靴子碾碎碎石的声音。麦克雷的阴影笼罩过来时,阿亮像受惊的兔子般缩起肩膀。
这个身高六英尺二英寸的爱尔兰人,络腮胡里永远夹着嚼剩的烟丝,马靴上沾着前天打瘸一个广东佬时溅上的血渍。
“喝水?我有没有说过工作时间不许喝水!”
麦克雷的靴尖精准地踢中陈阿满的手腕。竹筒在空中划出抛物线,水珠在阳光下像一串破碎的钻石,还没落地就被干燥的矿土吞噬。
陈阿满看着爱尔兰人故意用靴底碾过竹筒,咔吧一声脆响,竹片刺进了他今早偷偷供在岩缝里的关公像。
红脸的关公被碾进红土里,只剩半截青龙偃月刀还支棱着。
阿亮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孩子从上周被推进粉尘弥漫的爆破区后,肺里就带着不祥的呼哧声。
麦克雷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染黑的槽牙:“病老鼠就该...”
“正午爆破!全员撤离!”
远处传来的吼叫打断了施暴。陈阿满拽起阿亮往安全区跑时,听见麦克雷在背后喊:“晚上再收拾你们!”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矿壁上,两个佝偻的剪影被岩石的裂缝切割得支离破碎。
在爆破震落的碎石雨中,陈阿满摸到阿亮塞过来的东西——半块偷偷藏下的玉米饼,硬得像他们每天凿的矿石。
少年用气音说:“满叔,关老爷会保佑我们的。”
陈阿满没回答。
......
一天的劳作后终于挨到了下工的时间,陈阿满拖着疲惫的身子排在队伍末尾,背后的竹筐里装着今天凿下的三十磅铜矿石。
爱尔兰监工麦克雷靠在秤台边,嘴角叼着半截雪茄,灰蓝色的眼睛像毒蛇般扫视着每一个上前称重的华工。
“下一个!”汉密尔顿——那个满脸雀斑的账房——不耐烦地敲着铜秤。
陈阿满把竹筐放上秤盘。秤杆摇晃几下,汉密尔顿的手指悄悄压住秤尾。“二十二磅。”他头也不抬地在账本上记下一笔。
“这不可能!”少年阿福挤上前,“我们自己称过至少三十磅矿石!”
麦克雷的皮靴重重踏在木台上,震得秤盘一颤。“中国猪也敢质疑白人的算术?”
他揪住阿福的发辫往后拽,少年痛得仰起脸,露出脖颈上昨天的鞭伤。
陈阿满按住阿福颤抖的肩膀。他看得清清楚楚——汉密尔顿的拇指正按在秤杆的支点上。这种把戏他们用了三个月:空筐称重时故意多算5磅,装满后又少算5磅。一进一出,每个华工每天至少被剐走三成工钱。
“八十美分,”汉密尔顿弹出三枚银币。硬币在台面上旋转,最后诡异地立着停下——这是赌场老手的把戏,表示施舍。
队伍里响起压抑的骚动。台山来的老林突然咳嗽起来,他今早咳出的血染红了半边衣襟,就为多背十磅矿石。
陈阿满盯着汉密尔顿衬衫口袋里露出的金表链——那是用上个月克扣的工钱买的,表盖上还刻着“赠亲爱的儿子”。
“拿着钱滚蛋!”麦克雷把银币扫到地上。阿福弯腰去捡时,监工的靴子狠狠踩住他手指。
“对了,”爱尔兰人俯身狞笑,“下周开始,炸药钱从工钱里扣。”
回工棚的路上,阿福捧着淤青的手数硬币:“满叔,只有四十五美分...”月光照在少年掌心,银币上自由女神的火炬被血迹糊成了折断的镰刀。
陈阿满望向山崖上的监工宿舍,矿壁上晃动的身影:二十个爱尔兰工人正悠闲地抽着烟,他们的水壶在腰间晃荡,在夕阳下像一串串耀眼的银币。
“再忍忍吧,再忍忍就会过去的,”
......
陈晚这次的受的伤明显和前一次不同,前一次她受的是刀伤,这次她身上更多的是拳脚的淤青,唐威在看李婶帮她擦药酒的时候发现的这些异常。
“哎呦,姑娘你这一身是怎么弄的,当爹妈的看见了该有多心疼。”李婶在旁边长吁短叹。
“你这些日子去了哪?”唐威问道。
陈晚收回了胳膊,扯了扯皱巴巴的衣领,遮住脖颈上的一处擦伤。
“矿区,”陈晚说的轻描淡写,“没钱了,就去圣加布里埃尔矿干了几天活。”
“姑娘,你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孩怎么能去干搬砖的活!”李婶在旁边大呼小叫。
“没事的李婶,我有的是一膀子力气,他们男人能干的事我也能干,”陈晚比了比自己纤细的胳膊,眼神却冷了一下,
“但没想到遇上爱尔兰监工克扣工钱。那群畜生连十二岁的孩子都打。”
唐威认出;这种伤——不是斗殴留下的杂乱痕迹,而是有组织的围殴。拳脚集中在躯干和四肢,避开了致命处,却足以让人痛得蜷缩成一团。
“你掺和进去了?”
陈晚拿起桌上的药酒,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口,“华工们反了。”
她抹了抹嘴角,“有人抡起铁镐砸碎了监工的膝盖,我也踹翻了两个。”
她的眼神亮得惊人,“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那些平时缩着脖子挨打的老矿工,抡起秤砣的时候比谁都狠。”
唐威看见她指关节的擦伤,那是全力挥拳才会留下的痕迹,“现在那里情况怎么样?”
“不知道,但估计是一团乱,附近的警察闻讯过来了,把所有大家人都给扣下,我是趁着混乱才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