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我司放粮,从180廒到243廒。你们各部自选吧,一旦选中,不可更改。”
待李斌跟王俊良重新回到陕西司的临时办公点时,人还未至,便听到张靖轩扯起嗓门喊出的声音。
有了刚刚的惊悚时刻,李斌倒是理解张主事这番话的用意:大运西仓中,新、陈粮混杂。每次发俸,必然会有卫所领到陈粮。
在没那个本事确保所有的俸粮都是新粮的情况下,无论给哪个卫所发新粮,都必然会得罪其他卫所。甚至陈粮比例过高,还有可能激怒外面运粮的士卒,引发大动乱。
既然如此,干脆就用最原始的办法:抓阄!
反正我陕西司,今天只有权力凭俸贴让这180廒到243廒,这些库房里的粮食出库。
咱也不说这里面哪些库房内存了新粮、哪些存了陈粮。
你们各卫,自己挑、自己选,领到了新粮,咱恭喜你;要是领到陈粮,也别怨咱...
虽然这种办法里,存在着“舞弊”的空间。但李斌却不得不承认,起码在明面上,这是维持公平与公正的,最好办法。
与此同时,各卫的百户们,显然也对这一流程格外熟悉。
张主事话音刚落,各部便纷纷递上俸贴,并报上自己挑选的库房编号。
这一过程,自然也免不了多个卫所同时挑中某一库房的情况。原本,大家争先恐后抢夺的,便是这更早定库房的先发优势。
经过李斌刚刚那么一打岔,这下好了,所有人都回到了同一起跑线。
但好在这发俸方式,堪比“开盲盒”。在库房大门真正开启前,谁也不知道自己挑中的库房里,到底是不是他们想要的新粮。
所以,在各卫所都很难坚定自己的决心时,这种矛盾倒也在那群百户的互相谩骂间,得到了解决。
“潮升,你先带景陵卫去领粮吧!汉阳,你带长陵卫,去188廒到196廒,这是俸贴,记得,数一定得点对。其余诸位百户,就在此等等,等前面两卫领完,再到你们。”
领到差事,接过张主事递来的俸贴堪合页,李斌便与那长陵卫的百户,一道走向大运西仓外。
不一会功夫,一个百户所的士兵,便或推或赶地驾着各式板车,在李斌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开进大运西仓。诸如此类的画面,不断在西仓各处上演着。
士卒们搬运粮袋时发出的号声、赶车时的吁声,还有即将领到俸粮,心情喜悦之下,与同伴的交谈、畅想声,让原本寂寥的仓库集群,都变得生动、活泼了起来。
“这是长陵卫的堪合,实支兵丁弓甲4682人,卫指挥、同知、佥事、镇抚及千户、百户共计76人。实支俸粮7720石,兵部带支俸贴,户部李斌,已勘验无误。”
在进入西仓仓库区前,李斌先在西仓大使处,与长陵卫的那百户一道,在出入库登记簿上,注明俸粮领取信息,同时作为核验人,签下自己的大名。
做完这一步后,便有一名拿着廒门钥匙的仓吏,跟上了李斌的脚步。
“陈彪、张贺、吴文瑞,你三旗,操车预备;其余各旗,入库搬粮!动作都给老子慢点,莫把粮袋弄散咯!”
廒门开启,百户官一声令下,百余名兵丁配合默契地开始了各自的工作。
李斌亦瞪大眼睛,与西仓吏一道,认真盯着长陵卫士卒们,搬出的粮袋,同时计数。
而长陵卫的百户,则是去到廒门旁,时不时地便让正搬运粮袋的兵甲,将一袋粮食搬到他面前,打开查看此番领俸的“成色”。
“娘嘞,又是陈粮?!”
在连续看到三袋陈粮后,长陵卫的百户官,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起来。
“包容、忍耐一下吧。葛百户,去年的秋粮,除了北边这些州县的到京了以外。江南、湖广等产粮区的粮,还得等上一两个月,等运河疏通才能到京。”
听到那百户的声音后,李斌有点于心不忍地开口劝慰了一句。
别说是陈粮的问题了,就是这俸粮,都没有发足。
正常来说,除了地方卫所外,京卫的士卒,月俸二石。长陵卫在册4682名士兵,理论上就要给粮9364石,可现在,加上军官们的本色粮,一共才只能发给他们7720石。
李斌一向认为,任何一个“事实结果”的背后,都是数个、乃至数十个复杂的成因。
京杭大运河通惠河段冰封,无法通航;临清至济宁段,处于枯水期,许多河道水深不够,无法行船,导致江南漕粮运不上来。这是客观原因。
皇室宗亲的高俸、制定俸贴时,给哪些人实发?给哪些人虚发?这里面肯定有所偏颇。这是主观原因。
当然,还有最核心的,粮食总产量不够高。这是根本原因...
这一系列的问题,显然不是李斌如今一个小小的户部观政能够改进的。
但看着那群普遍瘦骨嶙峋的士卒们,李斌又是真心替他们感到难受。
“唉,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罢了,就这样吧。”
重新将粮袋系上,葛百户只是叹息一声,并没有胡搅蛮缠地将怨气撒到李斌头上。作为京卫的百户,葛百户也算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了。
他自然很清楚,每年不同时间点上,京师的粮俸情况如何。
只是瞧着通惠河还没通航,他便有了这次领粮,多数为陈粮的心理准备。
如今只不过是确认了自己的猜想,失落固然有,但本就期待不高,自然也就没有太多的落差,心理上也不至于失衡。
“晚生谢百户宽宏。”
士兵工资一没发满,二没发足...
作为大明钱袋子,户部里的官属,李斌的责任心,让他在明白这一现象的出现非己之罪时,又免不了常怀愧疚。
正所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当着户部的官,却连士兵的工资都搞不出来...
这和那县令等一方父母,不为本地民生负责,不为民生做主有何区别?!
这是失职!
更是渎职!
“呵,你这后生倒是有股子良心。”
李斌脸上的羞愧之色,被葛百户看在了眼里,感到有些好笑、有些欣慰的同时,葛百户反过来劝起李斌:
“有你这番表态,我长陵卫心里倒是舒坦了不少。朝廷困难,我等自然能理解,晚些时日,补回来就是。咱最怕的啊,是你们这些管钱粮的,不把咱当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