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尔沃默默移开了视线，他依旧板着脸，自从他上车开始就这样。
胡安之前的话堵死了他接下来所有的辩论。
内尔沃嫉妒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这么的难言善变。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会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那内尔沃还能说什么。
只能让胡安说呗。
而事实上有件事情胡安没说对。
内尔沃有在看《佩德罗·巴拉莫》，甚至为了叱骂胡安，他日夜反复翻看。
虽然他不认可这种从农奴角度出发的苦难文学，但是他并不觉得胡安在叙事上有任何的问题。
而恰恰相反，胡安的叙事手段在内尔沃看来很是高级。
这种看起来全新的叙事手法以及书本当中那种浓浓的宗教迷信事件，让内尔沃觉得胡安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后起之秀。
嫉妒这种情绪有可能会让内尔沃有了一定的认知偏差，当然大部分的原因还是内尔沃觉得有这种功底，为什么要去管农奴。
农奴的生活不本该就是这样吗？
普雷西看到了胡安，他十分激动的站在路边朝着胡安行脱帽礼。
胡安笑着和他摆摆手，沟通当中没有一丝丝身为白人的架子。
看起来他好像彻彻底底地融入到了墨西哥当中。
车子一直往前，直到来到了中心区域和北区的交界处。
“我可以下来走。”
内尔沃冷冷的说道。
卡洛斯送来的吗啡效果非常好，现在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执拗的内尔沃坚信自己比胡安更了解墨西哥。
而当他下车之后看到不远处密密麻麻的棚户区的时候，表情都是震惊的。
在他观念当中的墨西哥城都是每个人有一个住宅，再不济也是会租房子。
这……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住不起房子。
即便是农奴，主人家也会准备宿舍。
这种以大地作为床，仅仅靠着一片雨披来遮风挡雨的日子，未免过于苦难。
胡安没有因为想要搀扶一把内尔沃而被他甩开觉得尴尬，他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将素养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指着脚下代表着分界线的石板路说道：“原本的棚户区蔓延到这里。
之所以你们看不到是因为被那一层高高的房子给挡住了。
这就像是墨西哥城的遮羞布一样，近在眼前但是又远在天边。”
胡安指着当中空出来的这么多区域，口气也不算是邀功，就是很平淡的在阐述一件事情，他们卡洛斯该做的事情。
“我们接管之后就开始针对棚户区进行动迁。
因为过多的棚户会有火灾隐患。
贫民窟不管在什么国家都是一个难题。
不过卡洛斯既然接手了这边，自然也不怕难题。
这是最初的计划，后续会考虑对棚户区先进行一个分区域管理。
造房子这种事情，说实话卡洛斯的财力还没有这么大，毕竟是一个没有任何赚头还不停亏钱的事情。”
说到这里，胡安就不继续说下去了。
剩下的让内尔沃慢慢体会。
胡安没有让内尔沃有过多的时间思考，于是领着他快步朝着棚户区的里面走去。
内尔沃从来都没有见过这般景象。
他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墨西哥。
他知道这么庞大的贫民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卡洛斯没有这个能力专门弄出一个区域，当然他们也没有能力快速清理掉这个区域。
所以内尔沃眼前所见的就是真正的墨西哥。
胡安带着他走到了一所教堂。
这座教堂破破烂烂，看起来像是在废墟上用废墟的砖瓦临时搭建起来的。
这种在某些人看来是对神的亵渎。
内尔沃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胡安，他没说话，因为他知道胡安这会又要说话了。
果然，胡安指着眼前这栋教堂说道：“这是这几天临时搭建起来。
没有神父，没有忏悔室，也没有其他的装饰。
就是一件简简单单的房子，然后上面加上了一个十字架。
在我看来，世界应该向他们忏悔。”
胡安指着此刻蹲在教堂角落里面的那些孩子。
内尔沃眼尖，看见了这群人正蹲在地上，一本《佩德罗·巴拉莫》正摊开在他们中间。
这群人就撕着里面的纸张，包裹着玉米饼在互相分享。
《佩德罗·巴拉莫》看起来破破烂烂的。
玉米饼看起来上面也是裹满了泥巴。
内尔沃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着这一行为，他好几次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又忍住了。
他们这样不是在糟蹋书吗。
胡安满不在乎。
“他们不识字，不懂这些东西。”
“那他们为什么要撕开……”
内尔沃爱书如命。
“至少书对于他们是有用的。
有些人读了觉得受益匪浅。
有些人则正好缺少可以包裹玉米饼的纸张。
一样的东西有着不一样的用途。
至少在我看来，书本发挥了它的作用。
既然这样，就不用在乎它到底是不是正在被人阅读，亦或者是被人拿去垫桌角……”
“你是圣人。”
内尔沃在内心中腹诽了一下，不过默默的竖起大拇指，你是这个。
这种思想境界很厉害。
这是他为数不多可以在口头上承认胡安的地方。
“那是农奴玛利亚。”
胡安这会朝着一个少女招招手，同时向内尔沃介绍。
“她的母亲给她取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不懂教义，而是因为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过上好日子。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玛利亚不可能是玛利亚。
内尔沃先生，您知道后面那个玛利亚是圣母的意思。
不过值得高兴的是女孩子很爱生活。
她也很热爱分享。
比如她接下来会和你分享她未来一周的口粮。”
玛利亚跑来之后，正如胡安所说，她掏出包了三层破布的冷玉米饼递到他们面前。
胡安接过来，吃的理所当然。
内尔沃则是看着这玉米饼发呆。
“这位是来自中心区的诗人老爷，他一直都热衷于描绘美丽的墨西哥。”
“我知道。”玛利亚笑了起来，黝黑的脸嘴角上扬，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阿妈之前一直都在教堂听到有人能读您的诗歌。
她临死前还说，您的诗歌让她梦见了天堂有玉米田。
不过……不过诗人老爷，您千万别去天堂。”
玛利亚将玉米饼塞进了内尔沃的手中，语重心长的说道：“因为那里不缺诗人，只缺让诗人闭嘴的玉米饼。”
内尔沃此刻有些羞愧难当。
他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最后从内袋中拿出了一支钢笔。
那是他一直都随身携带的钢笔，很是重视。
只不过玛利亚拒绝了。
“对不起诗人老爷，这个很好，不过它换不了半块饼。
毕竟我的弟弟他饿的肠子已经比笔杆都要硬了。”
玛利亚给胡安赞美了一声之后就蹦蹦跳跳的走开了。
只留下内尔沃在这里愣神。
“那里有一群麻风病人，他们的住所腌臜，充满了腐烂玉米与粪便的恶臭。
那里又有一群从外面逃难来的人们，他们大多数都生下了男孩。
那群男孩每天光着脚在地上跑来跑去，我让他们穿上鞋，他们和我说这样才可以让脚上长出老茧，以方便后面下地干活。
我问他们理想，他们说有玉米饼吃就好。
还有那里，是一群妓女。
我本来想要取缔她们，但是她们告诉我，她们能做的就是用身体换一口吃的。
没有人胁迫她们，都是自愿的。
如果说我不让她们从事这种勾当，那么还不如明天就送她们上绞架好。”
内尔沃此刻的脑子很胀痛。
他已经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了。
他总觉得自己见到的不是墨西哥。
但是又感觉自己之前的所有经历看起来都像是在做梦。
真真假假。
胡安看着此刻陷入矛盾的内尔沃，露出了一个很是张狂的笑容。
“尊敬的内尔沃先生，您并没有背弃您的文学。
而我即将背弃我的阶级。”
内沃尔惊恐无比的抬起头，他看到了此刻的胡安显得不可一世。
“我在写一本书，一本讲述这片土地上的书。
在这本书当中我会站在殖民主的对立面，是的，没错，我将会彻彻底底的背叛我的阶级。
我将会歌颂玉米。
因为这一切都将会从一个美洲原住民率众抵抗白人地主的玉米商业化种植开始。
所以醒醒吧内尔沃先生，和我相比，你又算得了什么。”
疯了。
一定是疯了。
内尔沃的视野当中，胡安正不断地变大，在狂笑，在旋转。
于是，内尔沃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