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九月二十五日,午时。
洛水畔无名荒村。
天空阴沉得像浸透了墨汁的破布,低低压在残破的村落和广袤的荒原上。
王卷之藏身在一处半塌的土楼二层,透过窗棂死死盯着村外那条连接南阳与孟津的官道。
起初,是零星的马蹄声和哭喊,如同暴雨前的零星雨点。
很快,这“雨点”汇聚成了溪流。
一队队丢盔弃甲的溃兵,如同被驱赶的羊群,疯狂地从村口涌过。
“开始了……”
书生的话音刚落,溪流迅速变成了汹涌的洪流!
半炷香的时间,官道上已是人山人海,成千上万望不到头,哭喊、哀嚎、咒骂、嘶吼……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震得脚下的土楼都在微微颤抖。
“完了……真的完了……”
李公公瘫坐在地上,抱着头低声哭道:
“完了……彻底完了……”
刘琏看着这比柿园之战更加惨烈绝望的溃败,这位京营把总的最后一丝精气神似乎也被彻底抽干了。
王卷之对两人的反应视若无睹,只顾得在溃散的人潮中急速扫视着。
他想找出任何与“督师标营”有关的迹象,比如簇新的甲胄,相对整齐的队列。
或是与众不同的队伍,或者……那面可能还在飘扬象征孙传庭身份的大纛。
数百人过去了……没有。
数千人过去了……还是没有。
官道上的人流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后面似乎还有更庞大的溃兵群在涌来!
视野尽头,烟尘蔽日,如同末日降临。
王卷之一把抓住旁边刘琏,将他拽到窗前,指着不远处奔涌的人潮:
“有没有?有没有看到督师的亲兵营?有没有看到秦拱明?有没有孙传庭的影子?”
刘琏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惊惶地看着官道地狱般的景象拼命摇头:
“没有……没有!太乱了!人太多了!根本看不清!”
“操!”
王卷之低骂一声,转向瘫在地上的李德化:
“你不是说亲眼看见他往这边跑的?人呢?给老子指出来啊!”
李德化吓得往后缩了缩:
“天爷爷啊……奴婢……奴婢也只是远远看见秦将军护着孙督师往这方向冲,可……可这……这么多人……都成鬼了……哪里认得出谁是谁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啊!”
焦虑和失望在王卷之胸中翻腾,眼神再次投向外面那些溃逃的人群。
“或、或许孙督师已经……”
“闭嘴!”
王卷之厉声打断犹豫出声的亲兵,眼中闪过一丝暴戾。
孙传庭死了?他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死。
他必须活着,他这块招牌是自己在这乱世立足火中取栗的关键棋子。
孙传庭若死了,那他王卷之图谋的一切都将会更加艰难,甚至化为泡影。
只是孙传庭在哪?是被溃兵裹挟着淹没在人潮深处?是已经倒毙在逃亡的路上?还是已经被亲兵护着冲向了孟津渡口?
不行,孟津是清军的陷阱,一旦孙传庭踏入必死无疑。
“妈的!”
王卷之狠狠啐了一口,不能在这里干等:
“酸丁王二!你们原地待命,没我的命令,不准轻动!”
“你干啥去?”
王二刚从观察孔缩回头,就看到王卷之一把揪住惊魂未定的刘琏:
“跟老子走!”
“去……去哪?”
王卷之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疯狂:
“去问问这群丧家之犬,他们的孙督师到底死了没!”
“壮士壮士,万万不可!”
刘琏闻言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
“壮士,王大当家的,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这……这溃兵如潮,人人惊惶如丧家之犬,他们虽已溃散,但人数众多,若起了冲突,被当成闯贼或是劫道的,顷刻间就能把您……把咱们撕成碎片啊!您三思!三思啊!”
王卷之知道刘琏是对的,人潮如同熔炉,任何个体陷进去都会被瞬间碾碎吞噬。
然,时间不等人,他必须赌一把!
“废什么话,跟老子走,老子保你无忧。”
“壮士!我不去……”
话音未落,王卷之已经像拖死狗一样,蛮横无比地将刘链拖起来。
“王大!”
“壮士!”
顾正炎一个箭步抢到王卷之面前:
“学生深知壮士心忧孙督师下落,然此计断不可行!”
王卷之脚步一顿,看着书生并未说话。
顾正炎寸步不让,迎着王卷之的目光劝道:
“刘千户所言非虚,壮士此时携刘千户贸然闯入其中,无异于投入滚油之薪火,瞬间便会引爆其惊惧与戾气,他们认不得壮士是谁,只会将任何拦路或盘问者视为威胁,视为抢夺其渺茫生路的仇寇!”
顿了顿,书生继续道:
“届时莫说打探消息,只怕顷刻间便会陷入万人撕扯之绝境,纵使壮士神勇,又能杀得几人?”
书生的话如冷水浇头,瞬间泼醒了王卷之。
“谁说老子要盲目冲进去送死?”
王卷之松开揪着刘琏的手,看着屋内众人继续道:
“老子当然知道硬闯就是找死,但老子不是去送死,老子是去问路。”
他指着窗外溃兵洪流相对稀疏的侧后翼:
“这溃兵潮里不可能全是没头苍蝇,肯定有往日的队正或旗官在里面,这些人身份稍高,见识稍广,或许瞥见过督师行踪,且他们自己也需要喘口气,找点吃的。”
说着王卷之看向王二:
“王二!”
“额在!”
“带上牛有田、赵铁柱,拿上干粮和水囊!跟着老子冒充高杰部或者白广恩部的人,就说是奉了高白两位总兵之命收拢溃兵寻找主将,去找那些落单或是三五成群跑不动的大鱼,用饼子套近乎套出孙督师的下落,都给老子机灵点,问清楚了立刻滚回来!”
王二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一亮:
“高!实在是高!这法子妙啊!高杰白广恩那俩驴日的名头虽说比狗屎还臭,但用来吓唬这些溃兵正好,额老王最懂这帮子溃兵的心思,饿得半死又惊又怕,给口吃的,再搬出总兵的名头吓唬吓唬,保管问啥说啥!这活儿额熟,包在额身上!”
说着王二转身就去点人:
“牛娃子,快带上饼子水囊,跟老子走……”
“王大人!”
老营兵话还未说完,趴在屋顶充当瞭望哨的牛三贯突然出声:
“快看西北边,闯贼骑兵出现了!”
王卷之眼神一凛,立刻扑到窗边,目光穿过弥漫的尘土硝烟,盯向村外官道的西北方向。
只见约莫数百个头戴黑缨宽檐笠盔的闯营骑兵,正卷起漫天的黄尘朝着官道猛扑。
他们的目标好像不是密密麻麻的主流溃兵潮,好像是……溃军尾部一股人数约百余人,正试图脱离主队向侧面荒野突进的骑队?
王二凑过来一瞧,啧啧称奇:
“这伙人有种啊!居然还敢结阵。”
“天爷!”
老营兵话音刚落,一声惊呼在王卷之身边炸响!
只见刘琏不知何时也挤到了窗边,正指着那群溃逃骑兵大呼:
“那个,就那个使鞭的大汉,我记得他,他好像……好像是秦拱明秦参将身边的亲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