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王卷之已轻巧地翻下屋顶,几步便站到了那群蹲在地上的溃兵面前。
转头扫过那几十个衣不蔽体神情麻木的流民,眉头微皱,从那些饥饿佝偻的身躯上……他看到了乱世最底层的绝望。
老营兵顺着王卷之的视线瞟了眼那群流民,随即凑到近前:
“额琢磨着这群人留在这碍手又碍脚,万一闹出点动静或者被后面闯兵抓了舌头于咱们十分不利,不如……”
说着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不言自明。
全部灭口,以绝后患。
王卷之闻言却摇了摇头:
“都是这灾荒乱世里的可怜人,能挣扎着活到现在……”
“啥?”
王二听了这话,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咋?你驴日的还想收编这群累赘?这几十张嘴,再加上那二十几个新降的驴蛋子……咱们那点粮食够吃几顿?若是再带着他们,岂不是自缚手脚……”
“收编个屁!”
王卷之不耐烦打断道:
“战场瞬息万变,带着一群毫无自保之力的流民,目标只会更大,一旦遭遇突袭,他们就是活靶子,我们届时也会被拖累,这道理我懂。”
“那……那咋弄?”
王二挠了挠头:
“总不能放了吧?万一他们转头就把咱们的行踪卖给闯贼或者鞑子……”
“先放了再说。”
王卷之转头对着那群流民,声音陡然提高:
“我来给他们指条明路,想活命的,就一路向东!东边是离开这死地唯一能活命的方向,闯贼主力在南,阿济格的游骑也多在西北河岸晃荡,东南方向反而成了唯一的活路,运气好些,或许能逃出生天,若运气不好……”
他顿了一顿,声音毫无波澜:
“半路成了别人的‘菜人’,那也是各安天命。”
死寂片刻后,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啜泣声,随即是更加混乱的骚动,有人茫然,有人绝望,但也有人燃起一丝微弱的求生欲望。
王卷之不再看他们,转身看向王二:
“把刚才从溃兵身上搜刮的粗粮饼子分给他们。一人一小块,吊着命,能走多远算多远。”
说着,王卷之声音渐渐低沉:
“我们也就比他们多几斗粮,多几件能杀人的家伙罢了,这乱世,谁不是浮萍?”
话音落下,不再理会那群开始推搡、哭喊的流民,径直走向那群溃兵。
老营兵看了看王卷之,又看了看那群压抑抽泣流民,咂了咂嘴:
“驴日滴……这世道……”
带着是累赘,杀了……似乎也下不去那个狠手。
放了给条生路,听天由命,也许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念及此,王二转身准备分粮,却见书生不知何时悄然来到身边,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进手中。
老营兵下意识地捏了捏,感觉像是些粗糙的粉末。
顾正炎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王二能听见,
“王大交代你分饼子的时候,每个饼子里……放一点。”
王二一愣,下意识地就要问“放啥?”,却见顾正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老营兵心头一跳,悄悄掀开布包一角往里一瞥。
耗子药!
王二猛地抬头看向顾正炎,书生缓缓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那群等着发粮的流民: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王大也是为了让咱们能活下去。”
听着书生的话,王二瞬间就全明白王卷之的用意!
这些流民不能留,却又不能在眼前杀!
杀了,那群刚收拢惊魂未定的溃兵看在眼里会怎么想?
新投的主将视人命如草芥,动辄屠戮手无寸铁的流民,跟那些把他们当炮灰的狗官,驱赶他们送死的贼头有何区别?
在这人不如狗的乱世,溃兵最看重什么?
便是跟着一个有能力、有决断、又不随意屠戮的头领活下去
今日若当着他们的面屠戮流民,他们嘴上不敢说,心里必生兔死狐悲之念。
然,这群流民又绝对不能放。
他们见过自己这伙人的面孔,知道他们的人数和大致装备,如果被后面的闯军散骑甚至鞑子游骑抓到,只需轻轻撬开几个人的嘴……
念及此,王二看了看王卷之的背影,驴日的够狠,够黑!
毒杀,而且是在粮食里下毒,等这帮可怜的流民走出几里地毒性发作时,谁还能把他们的死跟自己这伙人联系起来?
“这驴日的!可真是越来越……有手段了!”
话还没说完,刚和溃兵说了两句话的王卷之猛地回头:
“墨迹什么呢?还不赶紧去分粮?”
王二闻言赶忙粗鲁地推开挤在前面的流民,一边分发着那掺了“料”的粗粮饼子,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每一个接过饼子迫不及待就往嘴里塞的人:
“都别抢,一人一块每个人都有,吃了赶紧滚蛋!记住咯,往东走,往东才有活路!”
月光惨白,映照着流民们狼吞虎咽的身影,也映照着王卷之攥着刀柄发白的指关节,默叹一声,驱散心中的烦忧看向那群溃兵:
“你们都是火车营的人?”
溃兵中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连忙叩首:
“回大人,咱们这二十来人,原都是同一辆偏厢车上的,推车的辅兵三个,操佛郎机的炮手四个,铳手六个,剩下是持长矛腰刀护车的战兵……”
王卷之闻言眉峰微挑:
“哦?一辆车居然配这么多人?”
顾正炎此时缓步上前接口道:
“壮士有所不知,孙督师所创火车营,实乃以车为城,火器为骨的战法。”
说着,扫了眼那群溃兵继续道:
“一车即为一阵,车载佛郎机一尊,配子铳九枚,射程二百步可破重甲,车旁设鸟铳手六人,持三眼铳或迅雷铳,车前有推车手二人,车后藏长矛手四人、刀牌手三人,遇敌则车体横转,铁盾突张,顷刻成三丈坚壁。”
“行军时,此车可载米二石,火药百斤,扎营时,数十车环扣相连,车顶望楼刁斗相望,车隙伸出火铳如刺猬,纵是万骑冲阵亦难破。更配有骡马三匹拖车,雨日则覆油毡保火药干燥……”
话到此处却化作一声轻叹:
“然此等利器,终败于天时人事。”
王卷之听完踢了踢脚下泥土,看向那疤脸溃兵:
“那孙传庭号称麾下火车三万,你信吗?”
溃兵闻言惨笑一声:
“哪有三万,实打实造出的不过三百辆。”
书生待其说完看向王卷之:
“这些人……壮士打算怎么用?”
王卷之扫过这群残兵,随即吐出三个字:
“跳荡队。”
顾正炎闻言瞳孔微缩:
“跳荡?可他们无甲无马,三眼铳更是二十步外难穿单衣……”
话音未落便被王卷之抬手截断,随即指向那名疤脸:
“你带炮手出列!”
看着四名原本操作佛郎机的炮手踉跄起身,王卷之踢了踢脚边缴获的六杆三眼铳:
“从今往后,你们就是火铳手!炮没了,铳管还在!”
说着王卷之转向另外六人:
“你们六个铳手,两人留用三眼铳,其余四人换长矛!”
话音落地,溃兵中一阵骚动,王卷之自然知道铳手改矛手等于降了身份,看着那六名铳手嗤笑:
“嫌吃亏?等马刀劈到头顶,你们就知道三寸矛尖比烧火棍顶用!”
说着脚尖一点地上散落的腰刀:
“剩下七个战兵分作两拨,四人持刀配藤牌充刀牌手,三人执长枪协防侧翼。”
说着抽出苗刀,寒光一闪削断半截枪杆:
“枪杆要截到五尺,巷战长兵讲究短狠,不能要花架子!”
顾正炎待王卷之完成整编,低声提醒:
“三眼铳装填需十息,李闯精骑冲阵不过瞬息……”
“谁让他们列阵对骑兵了?”
王卷之嗤笑道:
“废墟,窄巷,破屋,这才是跳荡队的屠场!到时候三眼铳不射人,专打马,二十步内轰断马腿,比穿甲还靠谱!”
疤脸盯着手中的三眼铳,犹豫出声:
“大人,这铳……雨天火药受潮炸膛怎么办?”
“用油纸!”
顾正炎从袖中抖出几张蜡黄的油纸:
“李闯骑兵裤裆藏火药的法子,今日便借来一用!”
说着他迅速演示将油纸裹住药管塞入铳膛:
“三重裹药防潮,虽减三成威力,可保不炸己手!”
王二此时凑近嘀咕:
“那三个推车辅兵咋整?刀不能扛枪不能提的……”
“大人,要不……捆上手,当肉盾?”
一个新降溃兵话刚出口,却被王卷之反手一耳光抽翻在地:
“再让老子听见肉盾二字,就拿你填壕沟!”
转身拎起一个瑟瑟发抖的辅兵,看了看那少年枯瘦如柴的胳膊上留着拉车的绳痕:
“你们三个跟着背粮,跳荡队杀人时,你们就在后方埋锅造饭。”
话音落地,王卷之踩上石磨,看向新组的两支跳荡队:
“后天!这伊水与洛水之间就要涌来数万溃兵,还有后面追杀的李闯三万骑兵!”
“老子对你们的规矩就两条,第一条,信你背后兄弟比信菩萨灵。第二条,宁可把肠子塞回肚子再战,也别学白广恩丢下车阵独自逃命!”
看着已有不少惧意的降兵,王卷之继续道:
“只要你们活过孟津口的血肉磨盘,老子就会带你们去吃洛阳水席!活不过的……”
刀尖挑起半块沾泥的粗饼,掷进火堆溅起一蓬星火:
“趁早啃了这断头粮,黄泉路上给闯贼战马垫蹄子!”
夜风卷着焦饼味扑进溃兵鼻腔,远处却隐隐传来地动般的闷响。
不是雷,是数万只溃逃的脚步与三万匹嗜血的马蹄,正踏碎大明最后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