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王卷之的目光在哼唱的张黑虎身上停留了片刻,抿了抿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头看向嘴里不停叭叭的王二。
“驴日的!驴日的!”
王二一边咬牙切齿地推着鸡公车,一边对着无边的雨幕嘟囔:
“额说多歇一晚上,等雨小点再走,就是他娘的不干!非说赶路要紧,额就不明白了,那粮食就在嵩山藏着,它还能长脚跑了不成?”
抹了一把顺着斗笠不断流淌至脸上的雨水,老营兵啐了一口:
“搞不懂为甚非要顶着这狗日的淋滴小雨夜里赶路!”
一旁帮忙推车的牛有田支吾了半天终是道:
“俺……俺俺觉得……王大哥可能是怕……夜长梦多吧?”
“夜长梦多?”
王二嗓门提得更高:
“你个崽子学啥不好,非学那酸丁拽文!瞅瞅!瞅瞅这雨滴子,再瞅瞅脚下这烂泥地,这鬼天气,这鬼路,这一夜能他妈走出二里地都算老天爷开眼了,要额说啊……”
说着他看向正回头看向自己的王卷之,梗着脖子嚷嚷:
“就该等雨停了再走!天晴了,路干了,这六十里路,咱们铆足劲一口气就能跑到,那才叫痛快!”
王卷之见他越说越起劲,弯腰从泥地里抠起一小块湿泥团,手腕一抖,“啪”地一声,泥团子不偏不倚正砸在王二的肩胛骨上,力道不小,砸得王二一呲牙:
“嘶——!官狗子你……”
“你懂个球!”
王卷之指了指周围继续道:
“这雨会连下七八天,等到天晴了,那都已经是十天以后的事了,等那时再去嵩山,再转道孟津黄花菜都他妈凉透了!”
说完,王卷之转头看向前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放眼望去,铅灰色的雨幕笼罩着死寂的平原,视线被压缩在十几步内。
曾经沃野千里的河南大地,在经历了连年大旱赤地千里、蝗虫过境白骨盈野,又被流寇官军反复蹂躏扫荡之后,早已十室九空。
此刻,除了泥泞中艰难跋涉的十个渺小的身影,以及偶尔被雨水冲刷出来的饿殍轮廓,四野茫茫,连个鬼影子都没一个。
周围更是寂静得可怕,只有雨点击打斗笠蓑衣的簌簌声,和脚拔出烂泥时粘稠的“噗叽”声在回荡,间或夹杂着一两声车轮深陷泥沼的嘎吱闷响。
“额滴娘……”
王二深一脚浅一脚地推着嘎吱作响的鸡公车,车轮陷进一个泥坑,任凭他如何发力都纹丝不动,他不得不卸下肩带,叉着腰喘粗气,雨水顺着斗笠流进脖梗,冷得他一个哆嗦。
憋了一路的怨气再也忍不住,对着这死寂的天地开始数落:
“贼老天!前些年旱得草都不长,这会又下起了这驴日的涝雨,非把人折腾死才算完!”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继续道:
“路是阎王爷爷掏的屎坑!车陷得比猪还……
王卷之听着他的絮絮叨叨,从老天爷骂到泥巴路,又从破车骂到湿透的裹腿,像是一只在泥潭里挣扎蹦跶聒噪的泥蛤蟆。
牛三贯见状,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凑过去帮忙推车。
肩膀抵住车帮,和王二一同发力,伴随着“嘿呦”一声闷吼,车轮终于从泥坑里挣脱出来。
“牛兄弟谢了!”
牛三贯摇摇头:
“王二哥客气。只是……”
他一边推车,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
“王二哥,你知道咱们去嵩山具体是干啥营生嘛?”
王二正憋着劲推车,顺口就秃噜出来:
“干啥?抢粮去呗!”
“抢粮?”
牛三贯闻言一愣,刚想说话,一旁的牛有田抢先道:
“牛大哥,咱们是去抢那肥猪福王的粮,王大哥说了,福王在嵩山那别院地窖里藏着老鼻子粮食了!这叫,这叫……”
牛有田挠头,一时想不起那些文绉绉的词儿,求助地看向书生:
“顾先生!王大哥说这叫什么……?”
走在雨中的顾正炎,蓑衣下一派斯文,闻言头也不回道:
“取不义之粟,济倒悬之民,谓之——除暴安良,劫富济贫抢他娘!”
那精瘦的耥耙刘麻子听了这话,惊疑道:
“啥!去弄福王的庄子?牛哥,那别院保不齐还真有粮,可也有不少看家护院的家丁啊,听说还有巡抚衙门派的精壮弓手在里面当值,就咱们……就咱们这几头蒜?”
说着他扫了眼前后这十来个身影,意思再明白不过……这点人打庄园?不是送死吗?
王二听了刘麻子的话,咧了咧嘴:
“额不知道!额只知道王大说行,额就觉得行!管他娘的有多少护院,王大说抢,额就跟着抢!”
牛三贯听了这话心里一片翻腾,王卷之的能耐他服,但这以卵击石的送死买卖……实在太过冒险。
他一咬牙,将车帮交给身边另一个兄弟,抹了把脸快步追上队伍最前方的王卷之。
“大人……”
王卷之闻言回头摆手打断:
“你我兄弟,不必这么客气!”
牛三贯被这“兄弟”二字弄得心头一热又一紧,连忙改口:
“若……若王大哥真决心要去嵩山抢福王的粮,可某觉得,咱们眼下这点人手……”
说着他转头看向身后诸人:
“……十个半残带个娃子,是不是忒少了点?那别院高墙深院,家丁护院少说也有五六十口子,听说还有硬弓快弩……”
他顿了顿,观察着王卷之的脸色,见对方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遂继续道:
“小人并非畏战!只是……只是不想白白去送死。”
王卷之闻言笑道:
“那三贯兄弟有何应对法子?”
牛三贯精神一振,凑近一步低声道:
“小人知道一个去处,据此地向东约莫十里,有一处废弃的土寨子。”
他伸手虚指了一下前方:
“那里聚拢了二三十号人物,领头的叫石大疤瘌,原是本营中军右哨的步队旗总,开封城破时,石大疤瘌这厮带着他原属的十人队和另外一哨溃散的七八号人占了那处落了草,干些劫掠过往流民和零星商队的勾当!”
见王卷之露出一副倾听的表情,牛三贯继续道:
“那伙人里的二当家,叫刘黑子,原是我在营里同哨的哨总,一起扛过刀、流过血的交情,此人还算有些义气,对周大疤的做派早有不忿。若是王大哥愿意走一趟,许以重利,再陈说利害,某有把握能拉拢刘黑子和他手下八九个信得过的弟兄!”
牛三贯越说语速越快:
“有了这八九号生力军,咱们二十多去抢那别院,把握绝对大很多!”
话刚说完,他脸色又沉了下来:
“只是那石大疤瘌是个心黑手狠的滚刀肉,独占寨子惯了,绝不会轻易放人。要拉走刘黑子他们,怕是免不了……要见血争斗一番!”
说着他紧紧盯着王卷之的眼睛:
“是拼尽咱们这十号半残?还是冒死走这一着险棋,去搏一个能拿下粮仓的希望?请王大哥……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