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九月十三日,丑时初刻
汝州郏县东约二里无名荒庙
雨水并未止歇,依旧绵绵密密地落着,只是势头比之前小了许多。
王卷之拽着那个半死不活的鞑子,钻进了早先遇到张黑虎的那间荒庙。
这破庙漏得如同筛子,选在这里并非为了避雨,而是这庙距离郏县县城不过二里地,若是登上庙顶便能勉强望见郏县城墙。
王卷之将阿哈像破麻袋一般扔在墙角,从怀里摸出一个油布包,撕下一小块有些发胀的粗面饼子,粗暴地掰开阿哈的嘴,将饼团塞了进去:
“喂,咽下去,别给老子死了!老子还要你个包衣有大用处。”
阿哈闻言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呵……包衣?奴才……奴才配么?”
说着阿哈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
“奴才在图尔格主子眼里,就是个连包衣都不如的狗,只是一个牲口罢了,死了也是往老林子里一扔……”
王卷之了然地点点头,这包衣是满洲贵族的世袭奴仆,财产的一部分。
战场上,他们既是士兵,也是炮灰和苦力,地位比普通的“伊尔根”(平民)更低贱:
“是够惨的,狗崽子还有主子心疼,死了还给裹张草席子呢,你是真的连狗都不如!”
阿哈被王卷之这话呛咳了几声:
“你懂个屁!奴才的主子在旗里是镶白旗的世管牛录,上头有天大的贵人,奴才的命算根毛,挨饿是常事,穿最破的皮子,睡最冷的帐篷,主子在外头冻脚了,还得奴才爬进去暖着……那章京老爷高兴了赏顿饱饭,不高兴了,鞭子往死里抽……”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死在这儿更好……倒是比活着回去强……回去了也是被拖去喂狗的命,没人瞧一眼,埋都没人埋……”
王卷之冷冷地看着他发泄般的低语,心中没有半分怜悯,这乱世,谁又比谁容易?
王卷之默叹一声,将一点水灌进阿哈嘴里:
“赶紧哭,哭完了爷带你去个地方,不用你回去当牲口喂狗。”
阿哈茫然地看着他:
“去……去哪?”
“去我们的大营。”
王卷之用枯草擦掉刀鞘上的一点泥污:
“把你们的主力藏在哪,有多少人马当着我们大帅的面,一字不落地全给我抖搂出来!”
阿哈猛地睁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大营?哈哈……哈哈……你是要拉着我这头废牛去闯明狗的帅营当人证?”
他笑得浑身抽搐,脸色更加惨白:
“你……你个疯子,我一个废掉手脚的包衣,说的话有谁信?就算信了……你们大帅会留我这鞑子的活命?”
王卷之蹲下身看向阿哈那张写满绝望的脸:
“爷保你不死……!”
“保我不死?”
阿哈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大的讽刺,嗤笑一声:
“你拿什么保?你自己能自保不?保证我不死?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阿哈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好半天才喘匀了气:
“爷,你就别折腾我这快死的牲口了,我现在只求您能给我个痛快,别让那些丘八折磨我就行……早死早投胎,下辈子再也不当包衣了,当个……当个石头也好……”
说完,阿哈死死地闭上眼,不再看王卷之,摆出一副彻底认命只求速死的模样。
王卷之站起身,看着东方天际依旧深沉的黑暗:
“你当了几十年的牲口,给主子暖脚,挨鞭子,啃草根……那是你的命。”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阿哈:
“但在我这儿,你他妈就是个人!”
“!!!”
阿哈那原本死寂的眼睛瞳孔猛地一缩,呆呆地看着王卷之,仿佛听不懂这句简单的话。
“唉……!”
王卷之的话锋一转,语气中的暴戾变成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悲悯:
“爷虽然把你当工具,但爷至少……给你塞的是人吃的干粮,喂的是能下肚的水,问的是人话,在爷这儿,爷就把你当个人,你死了爷会给你打个三寸薄棺,像个人一样体面的埋了!”
话音刚落,阿哈两行浊泪滚了下来,终不再是彻底认命的模样。
王卷之看着那两行泪,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转头望向屋外。
外面,雨似乎更大了些。
只是……庙门外的黑暗中,好像有个人影正往这边冲?
王卷之眼神一厉,瞬间拔刀出鞘:
“谁?”
“驴日的别动手!是额!”
“王二?”
王卷之看清来人猛地一怔:
“你来干啥?”
王二喘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咧开一嘴黄牙:
“额怕你个犟驴一头栽进了阎王殿,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得意洋洋地从怀里掏出个腰牌:
“瞅见没?额把张兄弟的腰牌借来了,到时候万一……万一你被督标营剁成了肉馅儿,额就拿着这玩意,装成去收拾同袍尸首的明军老爷……好歹能把你从乱葬岗里刨出来,给你垒个坟包包。”
王卷之看着他一脸“快夸我”的表情,沉默了足有几个呼吸后才轻声吐出一句:
“谢谢!”
王二脸上的嬉笑僵了一下,随即换上一副更夸张的油滑腔调:
“你个驴日的跟老子说甚谢,好歹同生共死过,收个尸算多大点事儿!”
说着,王二强装玩笑道:
“额记得你是福建人,额到时可不把你那堆零碎带回福建埋了,反正额把你往南边埋就是了,就算你小子不能魂归故里,看看方向也……”
话没说完,一块带着湿泥的土块就呼啸着朝他面门砸来!
王卷之拍了拍手上的泥灰,没好气道:
“聒噪!他们呢?”
“放心,死不了!”
王二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走到火堆旁:
“张兄弟和牛娃子在土地庙等着,书生……书生走了!”
“走了?”
王卷之闻言一愣,旋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走了也好……走了也好啊,省得陷进这个烂摊子……”
话未说完,一阵穿透力极强的号角隐约从东南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隐隐约约、却连绵不绝的营哨呼喝……甚至还有战马的嘶鸣!
“大军?”
王卷之手脚并用的攀上了破庙屋顶,向东南望去!
雨幕之下,一支望不到头的蜿蜒火龙,赫然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孙传庭的大军,终于是抵达了郏县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