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暂未散尽。
主街的青石板满是滑腻的血污,几乎难以下脚。
王卷之骑着黑马平静地扫视着街道,马蹄踏过黏稠的血污,发出“啪嗒啪嗒”的粘滞声。
目光所及,不长的主街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死状各异的尸体层层叠叠,或仰或伏,断臂残肢随处可见。
被虎蹲炮霰弹轰开的破碎人体,被铅弹洞穿的小孔,被炽马丹烧至焦黑蜷缩的躯体等等……死亡以最直观最惨烈的方式呈现在眼前。
周围尚有几处火头仍在冒着青烟,引燃的茅草棚噼啪作响,散发出皮肉烧焦的恶臭。
“噗嗤!”
一声贯穿声从不远处传来,王卷之转头望去,一个胸腹被弹片撕开的闯兵试图抓住一支捅向自己的矛杆,手抬到一半便无力垂下。
附近打扫战场的兵卒沉默地路过,这些人手拿长矛不时翻查一下尸体是否还有活气。
若稍有异动,或是发现还在喘气的闯兵,矛尖便会毫不犹豫地刺下。
“都看仔细了!一个喘气的都别留!”
“把这些闯狗堆到一边去,清出道路!”
“……”
王卷之一边策马缓行,一边扫视着战场,总感觉少了什么。
眉头微皱,想起来了,刘文秀好像不见了,是逃了?还是……
行至营门附近,这里的混乱稍减,但这里的尸体堆叠得却更多,闯军撤退无望时在营门前曾爆发过短暂的抵抗,才造成如此景象。
目光扫了一圈,几具尸体引起了王卷之的注意。
这些人的甲胄明显精良许多,臂甲齐全,头盔形制统一,显是亲兵护卫。
更重要的是,这几具尸体以一种奇特的姿态叠压在一起,似乎是在最危急时候组成了一面人墙。
王卷之勒住马缰翻身下马,走到那堆亲兵尸体前:
“把那几具扒开看看。”
周围兵卒应了一声,上前抓住最上面两具尸体用力拖拽,露出最下面压着的那人。
这人穿戴极不寻常!
上身是半旧的精良山文铠,肩吞、护心镜一应俱全。
下身虽同样泥污血染,但那覆过膝盖的精铁裙甲绝非普通士卒所能拥有。
纵然此刻这具尸体上布满血污,然依旧能看出其主人身份的不凡。
王卷之眉梢一挑蹲下身,伸手抹开糊在尸首脸上的大片血泥。
刘文秀?
刘文秀死了?
“呵……”
王卷之盯着这张年轻的脸看了半晌,片刻后缓缓站起身,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低声自嘲道:
“这倒霉孩子,唉,老子现在算是知道后世为啥鲜有记载刘宗敏有个儿子的事……”
说着,王卷之叹了口气:
“敢情这唯一的种,原来是在这儿被老子给宰了,这叫什么事……”
围在旁边的几个老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和无语。
他们自然不懂什么“后世”不“后世”,但都明白一件事,少将军这唯一能拿捏住的大鱼,貌似是完蛋了。
“壮士……”
王卷之闻声回头,只见顾正炎策马停在身侧,书生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此子一死……壮士怕是危险了……”
王卷之拍了拍手上的灰土摇头苦笑道:
“何止是危险?简直是捅了马蜂窝。”
刚刚赶过来的老营兵听了这话,瞅了瞅地上刘文秀,又看了看王卷之嗤道:
“驴日的!你别忘了你手里还捏着孙传庭,那可是闯王做梦都想活剐了的心腹大患!还有那个李过!李闯的亲侄子,心肝宝贝疙瘩,如今再加上刘宗敏这唯一的种……”
王二摇了摇头双手一摊:
“好家伙!杀子之仇,掳亲之恨,再加上夺帅之敌……啧啧啧,你驴日的算是把李闯得罪死死的……”
听着王二的话,王卷之并未反驳。
老营兵说的不假。
原本只是想在这乱世中求存,收拢溃兵积攒实力,结果阴差阳错先是“保护”了孙传庭这个李闯心头大患,接着又俘获了李过这个李闯的至亲,现在更是杀了刘宗敏的独子刘文秀!
这三件事哪怕单拎一件都足以让李自成对自己不死不休!
如今三件事叠加在一起,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王卷之瞬间感觉自己成了整个大顺政权最仇恨的靶心,其仇恨值,恐怕比崇祯还要高!
顾正炎看向王卷之皱眉道:
“壮士,王二哥所言……虽不中听,却是实情,此地……怕是已非久留之地。”
王卷之闻言沉默扫过满地狼藉的战场,扫过那些茫然看向自己的士兵,最后落回刘文秀的尸体上。
刚刚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缴获了些火器,收拢了些匠人,似乎看到了点起色的微光。
可转眼间,这微光就有可能被刘宗敏的滔天怒火湮灭!
千把号人,如何抵挡数万闯军精锐?
这刚刚起步的基业,难道就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滔天大祸碾碎?
呵,滔天大祸又如何?不死不休又如何?
“怕他个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牛三贯!”
“在!”
“立刻带人打扫战场,所有能用的甲胄、兵器、马匹,全部收缴。”
“刘黑子!”
“在!”
“带你的人立刻布防,斥候放出二十里,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这破寨子暂时不能待了,但也不能让人轻易摸到咱们鼻子底下。”
“王二!”
“啊?在!”
“带人去把那些俘虏给老子砍了!”
“啊?为啥都砍了?”
王二下意识反问:
“留着当苦力挖坑修墙不好吗?再不济也能当肉票换点粮食……”
“废什么话!”
王卷之抬手打断道:
“带着他们万一路上跑了几个,或者有人趁乱溜了报信!你猜那老疯狗得了消息会不会带着人马扑到我们脸上?立刻!马上!给老子砍了!”
“砍完!立刻拔营回嵩山!”
“得令!”
王二闻言不再多问,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凶光,转身对着那些待命的老卒吼道:
“都听见了?动手,利索点!”
“诺!”
数十个老卒立刻拔出腰刀,朝着那群被捆缚的百十号俘虏杀去。
一时间哭嚎声、求饶声、绝望的咒骂声瞬间响起,随即又被沉闷的劈砍声淹没。
王卷之撇过头不去看那血腥的场面,翻身上马,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再给其他人打气一般发狠道:
“兄弟们,李闯如今正一门心思要渡河去打潼关,那是他入主关中,称帝建制的关键一步,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王卷之扫视一圈或迷茫,或慌张的脸:
“你们觉得他会为了一个刘文秀,放着近在咫尺的潼关不打,放着唾手可得的关中基业不要,然后调集数万大军掉头来跟咱们这千把号人在嵩山死磕?”
说着他顿了顿,装作自信道:
“还有那刘宗敏再恨再怒,没有李闯点头,他敢调动主力大军吗?他最多带着自己的本部精锐来找老子拼命,老子有嵩山别院,有粮!有险!有地利!更有李过这张王牌在手!”
王卷之一勒缰绳,战马不安地踏着蹄子:
“他刘宗敏只要敢来,老子就敢在嵩山等着他,看看是他能踏平老子的山寨,还是老子把他那点家底全给他埋在嵩山。”
这番话出口,如同一道强光瞬间驱散了众人心头的阴霾。
虽危机仍在,但至少不是必死之局。
“壮士高瞻远瞩!学生佩服!”
顾正炎待其说完,冲王卷之拱了拱手继续道:
“当务之急是立刻回嵩山,加固营寨囤积滚木礌石。同时,立刻派人将我等斩杀刘文秀大破闯贼的战绩,连同李过被我所擒的消息快马加鞭送往朝廷,送往武昌左良玉处,送往河南各府县残存的官军据点。”
“我们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李闯的亲侄子在我们手里,刘宗敏的独子死在我们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