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吓得往后一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陆川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挡在翠儿身前,沉声道:“这位嫂嫂,你误会了。翠儿并非自己跑回来的,是我送她回来的。”
他将来意简单说明,表示自己不愿收留丫鬟,但愿意给予一些经济上的资助。
翠儿的嫂子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刻薄与怒气:“什么?送回来?王子安先生,您这不是耍我们庄稼人玩吗?这丫头是我们家花了真金白银养大的,如今好不容易卖了五贯钱,能给她奶奶抓几副药,给我们家添几件家什,您说不要就不要了?那我们这损失谁来赔?”
翠儿的哥哥——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却有些虚胖,眼神躲闪的汉子——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帮腔道:“就是!这死丫头片子,在家就知道吃闲饭,好不容易能给家里换点钱,她倒好,自己跑回来了!我看她就是不想伺候人,想回来继续拖累我们!”
他一边说着,一边恶狠狠地瞪着翠儿,仿佛翠儿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
陆川看着这夫妻俩的嘴脸,心中一阵恶寒。
他这才明白,翠儿为何会那般惶恐不安。
他强压怒火,道:“翠儿的卖身钱,我已付给了大牙。我此来,是想问问,你们为何要将她卖掉?她年纪尚小,又是你们的亲人。”
“亲人?”翠儿的嫂子嗤笑一声,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陆川脸:“她算哪门子亲人?一个赔钱货!她爹娘死得早,留下她这么个拖油瓶,还有个老不死的病鬼奶奶,全靠我们夫妻俩养活!我们自己还有两个小子要拉扯,哪有闲钱养她们?把她卖了,换点钱给她奶奶治病,再给我们家小子添件新衣裳,那是她的福气!她倒好,不识抬举,还敢跑回来!”
陆川听着这些刻薄无情的话语,看着翠儿那瘦弱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心中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
他知道,唐代的底层农民生活困苦,为了生计,卖儿卖女之事并不少见。
史书记载,贞观年间虽号称盛世,但普通农户一年辛苦下来,除去赋税徭役,所剩无几,若遇天灾人祸,更是朝不保夕。
许多贫苦人家,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将孩子卖给富户为奴为婢,换取一点活命钱。
但这翠儿的哥嫂,显然不仅仅是为生计所迫,更是因为他们的自私与凉薄。
“够了!”陆川厉声喝道,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气势,岂是寻常村妇悍夫所能抵挡?
翠儿的哥嫂被他这一声断喝,吓得皆是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陆川冷冷地看着他们:“翠儿,是我决定送她回来的,与她无关。她并非自己逃跑。你们既已收了卖身钱,便再无权对她打骂。至于你们所言的生活困苦……”
他从怀中取出几块碎银,约莫二三两的样子,放在院中那张破旧的石桌上:“这些银子,足够你们为老人家请医问药,也能让你们暂时度过难关。但你们要记住,翠儿是人,不是可以随意买卖的货物。日后若再让我听闻你们虐待于她,或是再想将她卖掉,休怪我王勃不讲情面,定要将你们告到官府,依《唐律》严惩不贷!”
在唐代,虐待奴婢或亲属,虽不如后世那般受到严厉的法律制裁,但若情节严重,闹到官府,也是要受杖责或罚款的。
陆川如今在洪州的名望和“明镜堂”的威慑力,足以让这对哥嫂不敢轻举妄动。
翠儿的哥嫂看着桌上那几块亮闪闪的银子,眼睛都直了,哪里还敢再多言半句,连连点头哈腰:“先生说的是,先生说的是!我们一定好好待翠儿,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陆川不再理会他们,走到翠儿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下来:“翠儿,你愿意留在这里吗?还是……愿意跟我走?”
翠儿抬起头,那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看着陆川,又看了看那对贪婪的哥嫂,以及屋内床上气息奄奄的祖母,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这个家,对她而言,早已没有温暖可言。
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祖母,却是她唯一的牵挂。
她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细如蚊蚋:“先生……奴婢……奴婢想留下……照顾阿婆……”
陆川心中一叹,他明白这小姑娘的选择。
他站起身,对李大牙道:“大牙,你留下,帮翠儿将这些银子安顿好,务必请个好郎中给她祖母看看。另外,你找几个妥当的妇人,平日里多照应着点翠儿,若她哥嫂再敢欺负她,立刻报与我知。”
翠儿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对着陆川深深地拜了下去。
离开翠儿家时,陆川的心情有些沉重。
这个时代的底层百姓,生活之艰辛,远超他的想象。
陆川送走翠儿,心中那份沉重久久未能散去。李大牙留下照应翠儿家事,他和阎清瑜则并肩走在返回洪州城的田埂小路上。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田野间蛙声阵阵,晚风带着泥土的芬芳,吹散了白日的暑气。
“先生。”阎清瑜轻声道,打破了沉默:“翠儿之事,让先生费心了。只是,这世间如翠儿这般命运凄苦之人,何止千千万万。我等纵有心,又能改变多少?”
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与怅然。
陆川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又看了看身边这位心思细腻、悲天悯人的女子,缓缓道:“清瑜,你说的对,我们个人的力量,确实有限。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去做些什么。‘明镜堂’能为一人申冤,‘新华书肆’能让一人开智,这一点一滴的改变,或许微不足道,但汇聚起来,便能成为改变整个时代的洪流。”
他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阎清瑜:“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所为何事?难道仅仅是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或是独善其身的清高?不,我们还应该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翠儿的遭遇,只是这个时代无数悲剧的一个缩影。我们无法立刻改变所有人的命运,但我们可以通过我们的努力,让更多的人知晓律法,让他们明白自己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们可以通过我们的书籍,让更多的人开启心智,让他们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拥有改变自身命运的勇气和智慧。”
“先生之言,振聋发聩!”阎清瑜眼中异彩闪动,她被陆川这番慷慨激昂的言辞深深打动。她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子,心中装着的,绝不仅仅是洪州一地的风云,而是整个天下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