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坤被拆穿的瞬间,眼底本能地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想要避开夏仁如利剑般锐利的目光。
但一想到这样会泄了气势,便强忍住,梗着脖子叫嚣道:“是又如何?”
许是觉得方才的反问不够强硬,又或是懊恼自己居然要避一个赘婿的锋芒,雷坤心头烦躁,又恶狠狠地补上一句。
“就算被你看穿,老子照样一刀剁了你的脑袋!”
话糙理不糙,一个小小赘婿,就算看穿他雷某人成心发难又能如何?
“杀人这种事,讲究的就是一个干脆利落。你们跟了一路,迟迟不动手,我猜……”
夏仁语气不疾不徐,像是闲聊般作出推断,“是不想让我曝尸荒野,死的不清不楚,惹人怀疑。”
这番话语似有镇定人心的魔力,连李景轩紧绷的神经都稍稍放松。
雷坤身后几人面面相觑,眼中皆是惊疑——这人怎么会知道他们一路尾随?
雷坤却将注意力放在后半句上,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金属与掌心相触的凉意,反而让他清醒几分。
夏仁敏锐捕捉到这个细微动作,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样就说得通了。”
“之所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朝我发难,无非是想制造冲突的假象。”
夏仁环顾四周早已人去楼空,又因未收拾而杯盘狼藉的饭桌,“等我横尸街头,那些看客的证词,足够官府将案子定为‘匪徒劫财害命’。”
“你们背后的金主倒是个爱惜羽毛的,生怕有人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夏仁目光如炬,冷笑出声。
“这到底是……”
李景轩似乎听明白了,又没完全明白。
但他可以确认,直到现在为止,夏仁所有的推断都是正确的。
至于缘由——那雷坤此刻微微抽搐的眼角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是一个人被看穿后,内心压抑不住的惶恐。
“王腾到底许了你们多少好处?可别被他坑了。”
夏仁话音刚落,只听“哐当”一声,雷坤身后那个鼠目汉子手一抖,柴刀重重砸在地上。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得劫匪团伙脸色骤变。
雇主特意选在黑市交易,全程都戴着人皮面具,从头到尾没透露过半点真实身份。
若非金陵城近日热议“安南王世子作诗惨败苏家赘婿”,他们都未必能把任务和那位高高在上的世子联系起来。
可眼前这看似文弱的白面书生,明明被他们一路监视,昨夜更是整晚都待在画舫未曾露面。
他究竟是如何在短短照面间,就看穿了整个布局,还能精准点破幕后主使?
众人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连握着刀兵的手掌都不自觉沁出一层虚汗。
此刻,他们看向夏仁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异样的情绪。
夏仁依旧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赘婿,但却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我记得半年前他还悬赏过我呢。”
夏仁朝李景轩抛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似在向后者求证,“是不是打折我一条腿,就可以换得千金?”
雷坤等人僵在原地,李景轩喉结滚动却说不出话。
没有人回应他,一时间,饭馆内竟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
“嘿嘿,你小子倒是聪明。”
默了半晌,雷坤的脸上不仅没有被揭穿的尴尬与慌乱,嘴里反而迸出刺耳的冷笑。
“要不是看你一身书生打扮不假,洒家还真会以为你是个混江湖的老油子。”
他啐了口唾沫,阴鸷的目光上下打量,“只可惜,纵你聪明绝顶,今日也得认栽!”
噌——
大刀冷不丁地砍下,好似带有千钧之力,劲风呼啸,杀气瞬息而至。
唰——
利刃破空的尖啸震得李景轩太阳穴突突直跳,脑袋一片空白,仿佛被重锤猛击。
他本能地抬手胡乱格挡,生怕这冷不丁的一刀冲着自己而来。
咔咔——
预想中木桌炸裂、血肉飞溅的声响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刀锋偏斜,卡在了某处。
李景轩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皮,只见铮亮的刀锋悬停在夏仁头顶三寸处,好似定格了一般,再也前进不得分毫。
顺着刀锋往下看,李景轩很快就发现了阻力的源头——两根不足尺长的竹筷。
对,就是一对平平无奇,一掰就断的脆弱筷子,如夹菜般轻松写意地夹住了分金裂石的精铁大刀。
而筷子的主人,正是全程镇定自若的杨老头。
“姐夫,杨老头,这,这……”
李景轩的舌头都打结了,指着大显神威的杨老头,手指哆嗦个不停。
“安心看戏就是了,老杨能解决的。”
夏仁朝李景轩眨了眨眼,示意让他宽心。
“小六子,没死就爬起来把门关上。”
徐娘子站起身来,自顾自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
她的位置挨着夏仁,若是方才雷坤的大刀一斩而下,她定然受到波及。
可饶是事态这般凶险,她美丽的脸上也没有半分波澜,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名叫小六子的店小二也是听话,从柜台后窜了出来,猫似的,将大门推上,随后又一个空翻缩了回去。
大堂内的光线变得昏暗起来。
……
“呵!”
雷坤察觉局势不妙,当即气沉丹田,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震得房梁尘土簌簌而落。
他双手死死攥住刀柄,指节发白,掌心腾起缕缕白雾,丝丝寒气萦绕其间。
李景轩见识过这种神异的景象,府上的武供奉告诉过他。
入品级的武夫能够在体内运转真气,激发气血,从而力大如牛,可徒手搏熊撼虎。
但想要内力外泄,将真气流转至刀兵上,至少得再向上迈两个台阶。
这般说来,眼前这持刀汉子,竟是七品武夫?
要知道,就算是在金陵城中高手云集的南镇抚司内,武道七品也是总旗级别的战力了。
雷坤迸发的狠戾只让李景轩震惊一瞬,他的目光很快又落在那两根稳如磐石的竹筷上。
独臂的杨老头依旧松弛,既无内力外泄,也未紧绷身体,只是眯着眼,呵呵笑着,任凭雷坤使出浑身解数。
“你们这群蠢货,还不快动手!”
雷坤额头青筋暴起,转头朝身后几个呆愣在原地的同伙怒喝。
他再无法托大,因为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无论灌注多少真气,也无法再让刀尖前进丝毫。
那对筷子,或者说筷子的主人,轻而易举地化掉了他的劲力。
高手,绝对是高手!
该死的安南王世子,竟说猎物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雷坤攥着刀柄的指节泛白,爬满血丝的眸子死死盯着刀锋下淡定自若的夏仁,惊骇与懊恼如潮水般翻涌而上。
他早该想到,眼前这人既能轻易识破他的谋划,又怎么没有依仗。
“放开我大哥!”
“装神弄鬼的老头,吃我一斧!”
“奶奶的,拿命来!”
几人一拥而上,呈三角之势联合绞杀,刀光斧影在逼仄空间里疯狂交错。
但很快,他们便发觉,自己手中平日里无往不利的武器,此刻竟好似被老大雷坤手中的钢刀同化了一般——
俱是斩不断那两根连孩童都能轻易弯折的筷子。
是的,杨老头,夏仁的远房表叔,苏家的养马老汉,仅用两根筷子便制住了承接杀人买卖的凶徒团伙。
“你们这些后生,不吃午饭就赶着出来做买卖,可不就手上没劲嘛。”
杨老头手腕轻轻一颤,手中筷子如灵蛇舞动,将一道道扑来的刀光剑影拨弄得东倒西歪。
几个匪徒紧握刀柄不肯撒手,却因下盘根基不稳,被筷子上传来的诡异怪力带得身形不稳。
身形趔趄,东倒西歪间,竟把一旁的桌椅也撞得凌乱不堪。
“小老儿我就一只手,忙着挡他们,可腾不出手倒酒咯。”
杨老头斜睨着目瞪口呆的李景轩,晃了晃空袖,朝桌上的酒坛努了努嘴。
“哦,好好……”
李景轩会意,忙不迭地双手捧起桌上的小酒坛。
他一边给杨老头桌前的空杯斟满,一边抬眼注视着对面此刻聚拢在一起的凶徒。
他们面色涨红,僵硬在原地,活像是几个孩童在玩木头人游戏。
杨老头低头,没去瞧被自己筷子制住的凶徒,目光径直投向桌上的酒水。
李景轩见状,手捧着就要递上去。
杨老头则是摇头,他还犯不着让人喂的程度。
于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独臂马夫杨老头,原本空荡荡的左袖竟好似活过来了一般,如灵蛇般卷起杯子,往嘴里就是一扣。
一饮而尽后,那衣袖轻缓地将杯子搁回桌面,须臾间便又变回了先前软塌塌空荡荡的样子。
“夏哥儿,怎么说?”
杨老头喝酒,是在给夏仁留出发落众人的时间。
“你的刀法是谁教的?”
夏仁手指敲着桌面,一对漆黑的眸子如蛇般泛着幽冷的光,冷冷地盯着雷坤,“教你的那个人,跟太平教有什么关系?”
“刀法?”
雷坤原本被冷汗湿透的背脊发凉,眼神中透着晦暗的绝望,听到这问题如遭晴天霹雳般浑身一震。
忽地,他的眼中竟涌起狂喜之色,“对,对!你不能杀我!”
“我大哥可是金陵分舵的舵主!”
雷坤生怕眼前的夏仁和独臂老头没听明白,赶忙着重强调,“太平教的金陵分舵!”
“实话告诉你们,我们哥几个可都是太平教的!”
雷坤望着陷入沉默的夏仁和独臂老头,庆幸自己的急中生智。
对方既然是武道高手,那就一定听过太平教的威名,只要他搬出这尊大佛,定会引得对方投鼠忌器。
可还没等他为自己的“机智”得意多久,黑着脸的白面书生忽然轻飘飘地冒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老杨,我记得金陵分舵,离这里好像不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