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绽时,扬州城最喧嚣的朱雀街口已聚满了熙攘百姓。
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三丈高的处刑台,瞧着那十七八个缩在台角瑟瑟发抖的身影,人群中掀起一阵惊雷般的震动!
台上跪成两排的,竟是扬州府衙从正四品同知到九品主簿的全套班子,更有十几名豪绅被铁链锁成一串。
他们皆垂头缩颈,官服上的补子蹭得污糟不堪,腰间玉带革带俱被扯断,只剩些碎玉片挂在腰间晃荡。
这一个月来,随着京营千骑,还有扬州卫所的逐门逐户走访,扬州百姓才明白,原来那高居府衙、满口“爱民如子”的杨大人,竟是私吞河工银、强占民田、逼死十三条人命的豺狼!
此刻瞧着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官绅抖如筛糠,人群中忽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骂声。
“狗官!还我儿命来!“
“杨剥皮,你也有今日!“
石头劈头盖脸砸上台去。一名肥头大耳的乡绅被砸中面门,鼻梁骨当场断裂,捧着血脸哀嚎着往刽子手身后缩,却被铁链拽得一个趔趄,惹来台下更炽烈的哄笑。
最不堪的当属前任知府杨景清。
这位素日乘八抬大轿、见百姓连正眼都不抬的“青天大老爷”,此刻瘫坐在行刑桩旁,官靴里渗出的尿顺着台板缝往下滴,绣着云纹的湖蓝裤脚洇成深灰。
他死死盯着刽子手手中那柄泛着幽蓝寒光的鬼头刀,刀刃上“斩奸佞”三个朱砂大字刺得杨景清眼眶生疼,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混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台下百姓瞧得真切,忽有老妇拄着拐杖踉跄上前,抖着手从怀里掏出块黑饼:“这是我孙子饿死前啃剩的树皮饼!你当年抢我家三亩水田时,可知道我一家五口吃了三个月观音土?”
话罢,老妇攥着那块硬如石头的黑饼,突然将脸埋进布满补丁的衣袖里,肩头剧烈抽搐着。
干枯的指节抠进饼身,露出里面混杂的树皮碎屑——这是三年前饥荒时,她孙子临终前啃剩下的最后一口食物。
喉间溢出的哭声像破了洞的风箱,让人泪目。
冯文敏望着台下攒动的白头,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腰间荷包。
这个曾在马背上摔下来,都只是咬唇拍土的姑娘,此刻盯着老妇颤抖的脊背,只觉眼底泛起涩意。
她看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千万个被剜去血肉的影子。
是巷口卖茶汤的瞎眼老汉,浑身是伤的躺在街边。
是西街绣娘,被强占绣棚时咬断吞进肚里的半枚绣针。
是无数张在府衙门口叩破额头、却换不来一纸公道的面孔。
朱棡的目光扫过台下相拥而泣的百姓,眼眸也是微沉,藏在袖袍下的双手,也是紧紧攥起。
“他们不是不敢言,”冯文敏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闻,“是知道这世道的‘天’从来不会低头。”
她忽然想起幼时读的《捕蛇者说》,此刻方知“苛政猛于虎”从来不是虚词。
当“天”变成吃人的兽,蝼蚁们堆起的骨血,终有一日能垒成掀翻天地的山。
朱棡缓缓起身,声音低沉,仿佛只有自己可以听见般呢喃:“我是大明的晋王,但我也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青年。”
“既然文明坠入了黑暗,我就应该尽我所学,去引领他们,照耀他们。”
“毕竟,你们读过的书,我都读过,你们没读过的书,我也读过。”
这一席话,倒是让身旁的冯文敏微微一震,看向朱棡的眼眸,也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
“斩——”
朱棡的声音裹挟着晨雾沉沉坠下,清冷凝重似生铁砸落青砖。
刽子手掌中鬼头刀撕裂稀薄的天光,刀背映着东隅渐升的朝阳,在百姓纷纷仰起的面容上,投下一道寒冽如冰的光弧。
那弧线仿佛是死神镰刀的倒影,在每个人的瞳孔里划出刺骨的凉意。
包括杨景清在内的一众贪官污吏、士绅豪强,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般的战栗。
刀光如电闪过,血珠飞溅的刹那,似红梅在苍白的晨雾中骤然绽放。
殷红的花瓣溅落在青石板上,头颅沿着处刑台边缘骨碌碌滚出,在百姓倒抽冷气的声浪里,惊起几只盘旋的飞鸟。
朱棡望着台下欢呼的百姓,目光微转,侧首看向身旁的李进,沉声道:“李进,着人将未涉法的士绅豪强名单整理出来,择日设宴款待。扬州城的兴修治理,终究还要借重这些人。”
“须明白,士绅豪强若能安守本份、奉公守法、不悖人伦,便是我大明治下的良善百姓。”
说着,朱棡的眼底掠过一抹冷冽的光,“治国之道,从来不是靠一柄刀将所谓‘豪强’斩尽杀绝。”
“若只知用强,便是自毁根基,这不管是对于朝廷,还是百姓都不利。”
“你当明白,新旧更替之际,只要制度的根脉还在,杀绝了旧的,自会有新的冒头。”
他忽然转身,负手望向扬州城错落的屋脊,声音里带着几分穿透晨雾的清醒,“对待这些未触法网的豪强,需以宽仁之道柔化其心,而非一味用刚猛手段压制。”
“刚则易折,唯有恩威并济,方能让他们真心为朝廷所用。”
这便是朱棡的政治智慧:扬州城的鲜血已然浸染刑台,此刻正需以怀柔之策收揽守法士绅。
他既要借重这些人的势力稳固地方根基,又以无声威慑警示其恪守王法,最终达成“不动刀兵而收人心”的政治平衡。
借此,构建一种“守法则共存,违法则严惩”的统治秩序,以此实现地方的长治久安。
亦是,扬州府,竹器坊,漕粮仓,士绅低头算盘响。
殿下赐宴非琼浆,盏中盛的是——
新章旧律混骨伤,一饮惊破贪饕肠!
不待李进开口,朱棡缓缓负手而立,望着远处风景,忽而感慨:
“这天下呐,纵是往前数上五千年,往后延上五千年,权贵二字终究如河床上的顽石,任江水滔滔也难冲尽。”
“这是王朝的顽石,也是天下的顽石,只要制度不绝,从无到有,便无法杜绝!”
这便是豪强循环,也是对于统治者对阶级更替本质的清醒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