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仍深沉,扬州酒肆烛影摇红。
朱棡一袭素袍静坐,指尖轻扣冯文敏新温的酒盏,抬目望向窗外。
寒风卷着枯叶呼啸而过,扬州街巷笼罩着刺骨肃杀,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灰白。
这一晚,注定要在史书里刻下一道渗血的刀痕。
此时,扬州城下已腥风弥漫。
那些平日里踞于高堂、鱼肉乡里的士绅豪强,此刻皆成铁索加身的阶下囚,颈间铡刀映着冷月寒光,只待发落。
恰在此时,急促的脚步声撞破夜的死寂,只见来人手捧明黄卷轴,单膝触地叩首:“殿下,陛下密旨,着您临机专断,无有掣肘。”
朱棡垂眸颌首,自侍卫手中接过圣旨。
展开时,却是幅空白黄绢,唯见朱砂国玺赫然钤于其上,红得灼眼。
这就是朱元璋的圣旨:以扬州为刃,剖开国朝肌理,整肃天下州府!
若有阻拦,此诏可随情填墨,万事皆由洪武皇帝担待。
自接旨一刻起,扬州府便由朱棡接掌。
官吏升降、政务决断,尽系于朱棡一身。
而朱元璋只留一句话:但凡是吸百姓血、断百姓生路者,不论官绅,尽可缉拿问斩,一个都不容姑息!
酒盏轻搁在梨木案上,发出清越声响。
朱棡这才缓缓起身,声线低沉如淬了冰:“士绅豪强鱼肉乡里、侵占田亩,此乃十恶重罪。首犯当枭首示众,家产尽皆抄没,造册登记入库。”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叩击案几:“传告各州府县,凡受欺压的百姓,皆可当街击鼓检举,务必追回历年损失。”
说到此处,朱棡又是微微皱眉,目光便是如刀般扫过:“除此之外,京营兵士须得挨家挨户查访,一家百姓都不许漏下。”
偏将猛然单膝触地,铠甲撞在青砖上发出脆响:“遵殿下命!”
朱棡抬眼再嘱:“扬州卫所兵将,准你一并调动,务必速办。”
“毕竟,扬州辖一府三州六县,仅凭京营千骑逐户查访,纵是查到明年今日也难收官。”
朱棡的目光又是扫过偏将骤然绷紧的脸色,声音更沉:“调卫所协同,一是为分路速查,二则是要让百姓尽早拿回田契钱粮,安民心、稳市井。”
“你需记住——”朱棡忽然按住对方肩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自此刻起,你便是首责之人。”
“若有一村漏查、一户冤未申,或是钱粮追缴有误......”
“孤便先取你的项上人头,悬在扬州城门示众。”
此言一出,偏将喉头滚动,冷汗直流,便是连忙开口:“末将明白!今夜便点齐卫所兵丁,分十二路下州县,三日内必呈首批清查名录!”
朱棡轻轻点头,随即摆了摆手道:“去吧。”
话音刚落,偏将眼中便泛起一丝犹豫,开口说道:“殿下贵为千金之躯,末将的职责除了协助殿下查案,更要护卫殿下的安危。”
出京前,朱元璋和朱标都曾多次叮嘱,此次扬州查案,务必将朱棡的安危放在首位。
因此,见朱棡将京营士卒尽数派遣出去、身边再无护卫,偏将心中难免担忧。
朱棡仍是摆了摆手,语气沉稳:“调卫所之兵,足以护孤周全。”
“可......”偏将欲言又止,但在与朱棡目光相触时心头一震,终究只能抱拳退下。
见此情形,朱棡转而看向身旁的冯文敏,轻声开口:“孤命人护送你回去歇息。”
“我陪着你。”冯文敏轻轻摇头。
朱棡端起案上酒盏,浅抿一口后淡声道:“不必。”
冯文敏依旧摇头:“可我睡不着。”
闻言,朱棡目光移向舷窗外的朦胧月色,眼底暗芒微闪,良久才开口:“不回去,孤的这艘船,你这辈子都下不去。”
冯文敏闻言抬头,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什么船?”
朱棡望着冯文敏脸上的懵懂神色,不禁摇头轻叹。
这冯文敏竟蠢得有些可爱,话已说到这般直白的份上,却依旧听不出弦外之音。
这当真是宋国公冯胜的亲闺女?
怎么连半分政治场上的敏锐机警都没学明白?
冯文敏看着叹气的朱棡,顿时有些不满的开口:“你叹气什么意思?”
朱棡并未理会冯文敏的不满,反而是拍了拍手,说道:“出来吧。”
话音落下,这座被朱棡包场的酒家三楼,走下一年轻男子,步伐稳健,走至朱棡身前,微微躬身,声音中带着恭敬:“三爷。”
冯文敏看向这男子,当即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惊讶:“苏淮安?”
没错,正是朱棡的王府长史、苏淮安。
苏淮安轻轻点头,又是对着冯文敏见礼:“微臣见过王妃。”
冯文敏面色一红,便是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几分羞涩与慌乱:“别乱讲,我还没跟朱棡成亲。”
看着面色绯红的冯文敏,朱棡倒是多了三分调侃:“你脸红什么?”
冯文敏直接瞪了瞪朱棡,语气中带着几分恼怒与娇嗔:“要你管!”
见状,朱棡面上又浮起几分无奈,转而看向苏淮安:“沈之康的盐可曾送到?”
苏淮安正色颔首:“三爷,沈之康已借卫国公夫人之手将盐送入皇宫。”
“陛下前些时日也是召见了沈之康,对雪盐更是赞不绝口。”
“而如今内廷膳房已试盐三日,想来代替贡盐一事,已是十拿九稳。”
任朱元璋与朱标如何猜想,怕是都猜不透这阵子在应天府风靡的雪白细盐,竟出自朱棡之手。
毕竟,这世上能制出无一丝苦涩、颗粒莹润如雪的精盐者。
唯有朱棡这个带着后世记忆的穿越者,方能将晒盐、淋卤、煎炼之法推倒重来。
而这一手堪称神技的制盐术,也是朱棡在这洪武年间安身立命的底牌之一。
朱棡颔首,指尖摩挲着酒盏边沿淡声道:“贡盐事成后,着沈之康在江南广置良田,愈多愈好。”
不过刹那间,他又是忽然抬眸,眸中寒芒骤现,“但须谨记——断不可强取豪夺、压价盘剥。”
话音未落,苏淮安已激灵打了个冷颤,忙垂首作揖:“殿下放心,若沈之康敢行半分苛酷,强买强卖,臣必亲手将其沉江喂鱼,绝不让他坏了三爷的布局。”
朱棡目光赞许地扫过苏淮安,指尖轻叩桌沿道:“江南自太原的运粮线路,你亲自掌控,如何避过朝廷,合理合法,想来不必让孤教你。”
苏淮安肃然躬身,眼底锋芒毕露:“淮安必为三爷办妥!”
一旁听着的冯文敏顿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又是忽然想起朱棡那句“这辈子都下不去的船”,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裙角。
原来朱棡说的“船“从来不是江河舟楫,而是一艘裹挟着朝堂权谋的巨舰!
“明白了?”朱棡也在此时转头看向有些发呆的冯文敏,眼底闪过一丝莫测的笑意。
冯文敏回过神,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这是一艘没有回头路的船。
这艘船的航向,从来不是风花雪月,而是波谲云诡的权力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