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练武场内,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泛着冷硬的光。
朱棡身披玄色将军甲胄,肩甲上的鎏金兽首在日光下吞吐寒芒,手中长槊如游龙出海,带起破空锐响。
银槊翻动间,甲胄下摆随旋身之势扬起半弧,露出内衬的猩红战裙,恰似烈焰裹着寒铁,端的是气势雄浑。
坐在廊下的冯文敏不禁挺直腰背,袖中手指轻轻攥住石栏边缘。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冯文敏熟知朱棡自幼以“文武双全“闻名,却深知那“武“字向来多指兵法韬略。
至于武艺,朱棡的招式虽工整却透着刻意雕琢的匠气,不过是花架子罢了。
可此刻眼前景象截然不同:长槊起落间,大开大合的架势竟有雷霆之势,槊尖划破空气时隐约带出金铁之音,整套招式行云流水,恍若浸淫数十载的老将临场,招招藏锋,式式含威。
冯文敏瞳孔微缩,心底疑云翻涌。
只见朱棡旋身收势,槊尖稳稳插入青石板三寸,甲胄下渗出的汗渍在阳光下洇出深色水痕,可握槊的手背青筋隐现,分明余劲未歇。
这等功底,倒像是从沙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铁血悍将......
随后,冯文敏径直跃上演武台,目光灼灼地望向手持长槊、身姿挺拔而立的朱棡,抛出一句直击灵魂的质问:“你的武艺,究竟是如何在短时间内精进如斯?”
朱棡闻言,眉梢微挑,侧过半边身子,轻启薄唇道:“天生我,有用。”
“这分明是李太白的诗句‘天生我材必有用’,何时成了‘天生我,有用’?”冯文敏听罢,杏眼微瞪,嗔怪地白了朱棡一眼。
对此,朱棡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冯文敏,眸中似有微光流转,却终究未发一言,转身便将手中长槊舞得虎虎生风,任对方在身后气鼓鼓地跺脚。
言下之意:材必!
冯文敏气消之后,再度将目光投向朱棡,开口问道:“对了,你可听说御史台的事情?”
“朝廷派往扬州的监察御史在半途遭袭,仅有寥寥几人死里逃生逃回应天府。”
“扬州方面称是水患所致,官府已出兵剿患。”
听闻此言,朱棡手中长槊骤然停住,转身看向冯文敏,挑眉重复道:“水患?”
“可不是那些盘踞扬州的水匪!虽说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却竟敢截杀监察御史。”冯文敏颔首回应。
扬州身为江淮重镇,虽在元末战乱中因张士诚割据而民生凋敝,然自今年起已渐复秩序。朝廷于此设卫所、屯田驻军,治安大体可控。
是以,即便偶有水匪滋扰,亦难成气候。
更何况,今年朱元璋正推行“徙富民填凤阳”之策,可这些水匪竟敢在此时节生事端,直如自寻死路!
再者,袭杀监察御史乃抄家灭族的重罪,断非寻常匪类敢为之事。
朱棡放下长槊,未卸甲胄,径自拔身坐至一旁椅上,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方沉声问道:“我记得中书省的杨宪,曾主政过扬州?”
冯文敏想了想,便是点了点头:“左丞杨宪今日早朝被陛下骂了许久,扬州袭杀,方才罢休。”
扬州监察御史袭杀案,令杨宪沦为满朝笑柄。
同在中书省任职的胡惟庸更是三番五次上疏参劾,个中缘由究竟为何?
朝臣们心照不宣,不过是朝堂之上的争权夺利罢了。
这场纷争看似是杨宪与胡惟庸的个人恩怨,实则暗潮汹涌。
杨宪与浙东集团的刘伯温交谊深厚,胡惟庸则依附于淮西集团核心李善长。
两人的明争暗斗,早已超越个人层面,演变为淮西与浙东两大势力集团的角力。
朝中诸臣对此缄口不言,皆因这纯属“狗咬狗”的内耗。
无论哪方得势或失宠,于其他官员并无直接利害。
若双方两败俱伤,反倒是挫了淮西、浙东两派的嚣张气焰,于朝堂平衡未必不是件好事。
朱棡听闻此言,嘴角忽地勾起一抹玩味笑意:“袭杀监察御史,仅有寥寥数人逃生,陛下会信这等说辞?”
此次朝廷推行首次人口普查,可谓煞费苦心,由御史台总领全局,派遣诸多监察御史分赴各州府监督人口清查,旨在确保地方官吏如实登记、杜绝舞弊。
纵是偏远苦寒的北方诸地,亦有监察御史跋涉而至,可偏偏在朝廷大力扶持之下,逐渐恢复元气的扬州闹出“水患袭杀”的荒唐戏码?
这岂不是明摆着给朱元璋“上眼药”?
要知道,大明治下的北方,至今仍未完全褪去战乱硝烟,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者比比皆是,却从未传出监察御史被害的事端。
反观南方,尤其是朱元璋着力经营的江淮之地,竟在此时冒出“水匪截杀御史”的奇闻,岂不是公然与朝廷威仪叫板?
冯文敏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朱棡,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此事背后藏着阴谋?”
朱棡斜睨她一眼,轻颔首道:“总算还有几分悟性。”
这等拙劣的算计,莫说朱元璋这般雄猜之主,便是任何一个能登上奉天殿面圣的朝臣,稍加琢磨便能窥破端倪。
可偏偏这是个“无解之局。”
朝廷断案最重人证物证,扬州方面却已将线索清理得干干净净,监察御史遭袭现场被伪造成“水患所致”,涉案痕迹被尽数抹去。
纵是再派钦差复查,也不过是徒劳往返——幕后黑手早有筹谋,必已将所有“不干净”的证据销毁殆尽,留给朝廷的唯有一具“死局”空壳。
这场看似突兀的袭杀案,实则是一记拖延时间的“缓兵之计”。
醉翁之意不在“杀御史”,而在“阻清查”——借由血案制造混乱,为扬州地方势力争取善后时间,更是为杨宪及其背后的势力集团争取弥合破绽的机会。
生怕监察御史在扬州查探出某些足以撼动根基的“不得了之事”,才不惜以血案为饵,强行按下清查进程的“暂停键”。
也就在朱棡与冯文敏交谈之际,朱元璋身边的贴身太监,王景弘已经走进演武场,并且看向朱棡,微微躬身:“殿下,陛下请您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