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听到樊牧的问询有些沉默,脸上同样带着茫然之色。
显然他对于这些贵族的事情同样没有考虑过。
这事实上是因为商君变法所遗留下来的问题了,当初的商鞅变法将天下的田地性质彻底给定了下来,从而结束了延续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井田制”,从而变成了“私田制”。
从井田制变成了私田制,可不单单是更改了一个制度,而是彻底的将土地的性质给改变了。
从前,那些田地哪怕是天子分封给了诸侯、诸侯分封给了卿大夫、卿大夫再次分封给了士,可事实上这些田地依旧是属于“天子”的私产,所以这个时候又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样的说法。
因为无论田地到底分封给谁,他最终都是归属于天子的。
后世也同样如此。
但这田地的归属也好、分属也好,事实上有一个真空期。
秦朝到魏晋南北朝时期。
这横跨了数百年的时间,就是一整个真空期,或者说叫做“探索期”。
周的制度是从上古商夏之时延续下来的,也是慢慢演变的,这其中虽然出现了夏的“王”,商的“王”,周的“天子”之演变,但事实上依旧是“奴隶制”的演变,所以土地性质没有更改。
可秦不一样,秦是华夏古代从奴隶制到封建制演变的一个关键时期,在这个时期,所有的制度都是被打碎,而后要重新建立的。
皇帝制度是如此,朝臣制度是如此,地方制度也同样是如此。
秦存在的时间太短了,所以这些旷古绝伦的制度事实上没有彻底的塑造完成——始皇帝以及李斯等人的先后逝去让秦和天下失去了演变的“源头”。
而后高祖登基之后,一切更是稀碎。
所以才有了皇后的权力可以比肩皇帝、封国的权力甚至可以比肩当初邦周时期的诸多封国的事情。
如今秦的土地制度便是这样。
后世的土地兼并为何可以时不时的得到缓解?
一来是因为上层的统治阶级时不时的会发动变法,目的是为了拯救自身,但拯救自身的同时也拯救了黔首们。
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是.....造反。
是的,造反。
旧的会逝去,新的会建立。
在新旧交错的时候,土地便会重新变更——即新的皇帝不认可你手中的土地,那么你手中的土地就会重新被划分,然后皇帝的手里就有了新的可以分发天下的土地了。
然后新的皇朝就会出现一派清明气象。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所谓的“继承”的皇朝、没有经历过天下兵戈而诞生的皇朝,他不能够厘清天下、不仅没有新皇朝的煌煌清明气象,也没有旧王朝的稳定。
反而是新中带旧,兼顾旧王朝的倾颓腐朽与新王朝的不稳固。
可现在.....
樊牧古怪的看着扶苏,脸上的神色真切的带着困惑:“为何你也好、陛下也好,全然没有这样子的想法呢?就任由那些旁的、已经覆灭了家国的所谓贵族继续占据贵族的位置?”
扶苏愣在原地,整个人脸颊上带着茫然。
事实上,不只是他。
还有此时正身处隔壁的嬴政、王翦、蒙毅等人,这些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俱都是带着茫然无措之色。
“这.....”
王翦低声道:“陛下,您为何没有这样子的想法呢?”
有些事情不能说,一旦说了便会让人恍然大悟。
比如此时。
众人从前都未曾有过这样子的想法,但当樊牧说开了之后,所有人心头都涌现出了想法。
是啊。
那些六国之所谓贵族,此时已经变成了仓皇丧家之犬,他们凭什么还占据着那些田地?
所谓的贵族、所谓的土地,不过是当时的国王所封赏的,可.....如今这天下已然变换了皇帝啊?!那这统治者已经变换了一个,统治阶级也已然变换了一群,为何他们却能够固守所谓家产?
嬴政站在那里,神色不变,像是心中自有定数一样。
但事实上......
他自己的心中也是如同被擂鼓戳响了一样。
是啊。
为什么呢?
为什么自己没有这样子想,没有将六国手中的田地收缴呢?
可....嬴政心里轻轻的叹了口气。
当时是,家国初立的时候没有进行厘清,如今天下已然安定,他还有什么借口去重新收缴那些田地的划分呢?
有也只是丈量田地而已,想要重新划分,却是难之又难。
开国之初不做这个事情,之后....都会是这样的。
但开国之初就有如此雄心与伟力的人,少之又少,做的彻彻底底的,将所有的前端全都打破的,古往今来,华夏五千年,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个短暂的岁月年间罢了。
此时的扶苏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他缓缓叹气,然后看着樊牧说道:“依照师兄方才所说,其实这应当是建国之初、攻打六国的时候做的事情。”
扶苏并非蠢笨之人,脑子也是很灵光的,只是有些时候过于“执拗”而已。
此时的他一点就透。
“加之先前师兄所说的,这应当也是师兄认为天下未曾完全完成一统的缘故吧?”
“天下之田乃是天下之根基,此根基依旧握在往昔的贵族手中,天下未曾发生任何改变,黔首依旧是贫困,贵族依旧是高高在上,只是六国换成了秦,仅此而已。”
扶苏有些惋惜,此时的他已经完全顾不上自己老爹还在隔壁听着了。
“若是当年父皇、大父统一之战的时候放缓脚步,攻下来一个国家便将一个国家的土地厘清,而后分发士卒也好、黔首也好,将贵族重定,只怕如今的大秦不至于在师兄口中落得一个风雨飘摇的说法。”
此话一出,他心中一顿,也想起来了自己父皇还在隔壁,所以有些收住了话头。
这个时候的他已然懂得了一些道理。
比如,忤逆的事情可以做,但忤逆的话不能说。
隔壁的嬴政却没有如他想象般动怒,反而是长长的叹了口气,神色唏嘘。
他何尝不知道呢?
可此时,隔壁传来樊牧的调笑声:“那你大概就见不到如今一统的大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