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共同决定”四字,朱标咬得极重,像是直接砸在王敬的背上。
这一锤定音,分明是将王敬的弹劾,毫不留情地定性为对抗皇权,动摇国本。
殿中文武百官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或震惊、或敬畏、或幸灾乐祸的复杂情绪,齐刷刷地投向太子朱标。
朱标身姿挺拔,面容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可就是这份平静,此刻却透出一丝令人陌生的凌厉。
那双原本温润如玉的眼眸,此刻深邃得望不见底,其中仿佛有星辰流转,又好似蕴藏着无尽的风暴。
他没有出声,甚至没有挪动分毫,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众大臣只觉得背脊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这还是那个素来以仁厚宽容著称的储君吗?
以往只道太子殿下温文尔雅,是老朱的仁慈一面,谁曾想,这仁慈背后,竟也藏着如此令人心悸的锋芒!
“我的老天爷,这……这简直是又一个朱重八啊!这父子俩还要不要人活了?”
殿内不知有多少人在心里哀嚎。
这太子殿下,比之陛下,似乎还多了一份沉稳与内敛。
人人皆知其锋利,却从未见其出鞘。
而朱标,就是那柄被温润玉鞘包裹的绝世名刀。
可如今,这柄温润如玉的刀,终是亮出了应有的锋芒。
“刀子要藏在鞘里才吓人”,
奉天殿内,这柄温养了二十年的刀终于出鞘。
老朱看着满朝噤若寒蝉的臣子,忽然很想放声大笑。
这些蠢材现在才明白吗?
朱家的麒麟儿,骨子里流的从来都是虎狼之血。
那股无形的威压,甚至比老朱方才的怒吼更让人胆寒。
因为那怒吼是烈火,烧得人焦灼,而这平静的锋芒,却像是冰封的深渊,让人连挣扎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此时众人这才想起一个传言。
空印案........胡惟庸案........
那些雷厉风行的处置,在当时,都被归结于陛下的残忍好杀。
可如今细细想来,许多细节,却又透着一丝诡异。
他们记得,曾有私下里流传的耳语,说那空印案,太子朱标的处置,甚至比陛下还要快,还要狠。
不少官员,都是在圣旨下达之前,便已被太子殿下的人秘密拿下,查抄家产,甚至连审问都省了。
还有胡惟庸案,牵连甚广,朝野震动。
可坊间却有传闻,说太子殿下在其中,也曾先斩后奏,传下不知多少老朱事后才知道的“口谕”。
一时间,殿中气氛更加压抑。
残忍好杀朱重八,仁厚贤德皇太子。
这个深入人心的印象,此刻在许多老臣心中,轰然崩塌。
他们忽然意识到,这些年,陛下背负的那些骂名,那些“残忍好杀”的指责,是不是……是不是替太子殿下背了锅?
想到这里,不少人脸色都有些发白。
原来,这柄温润如玉的刀,远比他们想象的要锋利,要冷酷。
而陛下,那个看似暴躁易怒的皇帝,却甘愿当一个“背锅侠”,用自己的恶名,来衬托太子的仁厚。
这,究竟是帝王心术,还是父子情深?
无论是什么,都足以让这些自诩聪明的臣子,脊背生寒。
他们自以为看透了帝王家的把戏,却不曾想,最高明的把戏,往往就是让你以为自己看透了。
老朱目光缓缓扫过殿中。
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自诩清高的文官,此刻一个个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金砖里。
他看向身侧的朱标,目光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
他这儿子,平日里看着温温吞吞,脾气好得不像话,总有人暗地里说他仁弱。
可今日这一手,不声不响,却比自己方才的雷霆之怒更让人心惊肉跳。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术啊!
“刀子藏在鞘里吓人,可这刀子一旦露了锋芒,那可就不是吓人了。”
老朱心里想着,越发满意。
他这麒麟儿,果然没让他失望。
他想起当年自己带着朱标南征北战,教他看舆图,教他辨人心。
这孩子,骨子里流的,从来都是他老朱家的血,是那股子宁折不弯、敢把天捅个窟窿的狠劲儿!
只是被他自己收敛得太好,让这些蠢材误以为是绵羊。
这群蠢材,怕是坐着等咱走后,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美梦吧?
他老朱,从放牛娃爬上这龙椅,靠的是真刀真枪,是血海尸山!
什么时候轮到这群只会在纸上谈兵的酸儒来指手画脚,真是天大的笑话!
“王敬!”
老朱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仿佛带着一丝看穿一切的讥诮,
“你方才说,本朝开国至今,朕与太子,行过祸乱朝纲之事?”
这不是疑问,这是赤裸裸的质问,是皇帝对臣子最直接的敲打。
这哪里是让王敬解释,分明是逼他承认自己是在污蔑圣意!
王敬伏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紧贴地面,冷汗顺着鬓角滴落,声音颤抖得厉害: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臣只是......“
那“只是”两个字在喉咙里滚了半天,就是吐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说陛下和太子错了?那不是找死吗!
宽大的朝服后背,早被冷汗浸得透湿,黏糊糊地贴在脊梁上,又冷又麻。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一下下撞击着胸腔,震得他耳朵都有些嗡鸣。
完了,这回是真完了!怎么就猪油蒙了心,去碰这个钉子!
他偷眼瞥见那双玄色鞋尖微微转向自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以头抢地,叩得地面咚咚作响:
“微臣愚钝,岂敢质疑陛下与殿下的圣明!只是......只是忧心此例一开,祸乱朝纲,这才……这才斗胆进言,求陛下,太子殿下明察!”
他把“忧心”二字咬得极重,仿佛自己真是个为国为民,不惜己身的好臣子。
站在文官班列中的礼部尚书任昂,眼观鼻,鼻观心,看似神游天外,实则将王敬那点小动作和龙椅上的动静尽收眼底。
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目光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死死盯着地上那个不成器的东西。
“蠢材!真是个蠢材!”任昂在心里破口大骂,牙根都快咬碎了。
这王敬,平日里看着还算机灵,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犯这种糊涂!
他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龙椅的方向。
那张脸,铁青铁青的,怕是比锅底还黑。
任昂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这王敬,简直是穿着钉鞋在陛下的脸上蹦迪,不知死活啊这。
那通政司改革肯定是陛下与太子共同推动的朝政大事,张紞区区一个通政使,若无陛下授意,岂敢擅自做主?
这王敬身为礼部郎中,竟连这点官场常识都不懂,还敢当朝弹劾,简直是自寻死路。
任昂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蠢货,捅了这么大篓子,回头陛下怪罪下来,他这个礼部尚书能有好果子吃?
会不会以为是他任昂在背后指使?
想到这里,任昂的脸色也难看了几分。
“唉,自家衙门出了这种蠢货,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暗自叹了口气,只盼着陛下能看在自己往日还算勤勉的份上,别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才好。
“王敬啊,你倒是说啊。”
老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这祸乱朝纲,到底是个什么祸乱法子?莫不是,你觉得这通政司改革,是动了你的什么宝贝不成?”
这话一出,朝臣们更不敢吭声了。
这哪里是问罪,分明是诛心!
王敬方才的“忧心”说辞,直接被老朱撕了个粉碎。
所有人都知道,通政司改革,动的可不是王敬一个人的“宝贝”,而是整个文官集团的“宝贝”!
可谁敢说?谁又敢承认?
王敬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又瞬间凉透。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被堵了一团棉花。
他能说什么?
能说这通政司改革,让百官不能再通过冗长奏章堆砌辞藻、引经据典来彰显才学与忠诚吗?
能说这改革,使得他们无法再以那些形式化的文字游戏,在陛下面前刷存在感了吗?
祸乱了他们这些文官的“体面”,祸乱了他们这些清流的“晋升之路”,祸乱了他们那点可怜的“权力欲”!
这些话,他敢说吗?
他不敢!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朱标微微侧头,目光落在王敬身上,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如刀:
“王郎中,父皇与我,素来开诚布公。若有异议,大可直言。只是这‘祸乱朝纲’四字,责任重大,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他这话一出,王敬彻底没了活路。这哪里是让他想清楚,这分明是堵死了他所有退路。
说清楚,就是与陛下和太子为敌;说不清楚,就是欺君罔上。
王敬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真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一了百了。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装病在家,说什么也不趟这趟浑水!
现在好了,进退维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同僚们若有似无的目光,带着嘲讽,带着幸灾乐祸,也带着一丝兔死狐悲的悲凉。
任昂站在文官班列中,看着王敬那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状,心里一阵发堵。
他知道,这王敬算是彻底废了。
陛下和太子爷,这是要拿王敬的血,来给通政司改革祭旗啊。
而这祭旗的刀,竟还是太子亲自磨亮的。
任昂悄悄抬眼,又看了朱标一眼,心头那股寒意,更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