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够!”
陈南将一卷记录着汪伯彦宴饮奢靡的密报丢在案上,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秋雨敲窗,扰人心烦。
这些日子,他费尽心力搜集的所谓“证据”,不过是些鸡毛蒜皮,根本无法撼动黄潜善、汪伯彦那样的庞然大物。
但,如果……如果……能让他们自己咬起来?
黄、汪二人看似同盟,实则各怀鬼胎。
若一方将倾,另一方会否‘断尾求生’?
黄潜善此人,老奸巨猾,看似与汪伯彦同气连枝,实则私心极重。
上次官船之事,他便借机敲打汪伯彦,虽未将其彻底扳倒,却也显露其一旦自身利益受损便可能牺牲盟友的凉薄。
若此次汪伯彦的罪证更重,让老奸巨猾的黄潜善意识到,汪伯彦这个“盟友”,其贪腐之事已成燎原之势,即将烧到他自己,危及他整个政治生涯……
那么有极大的可能会再次弃车保帅,甚至主动将汪伯彦这个昔日的‘盟友’切割,抛出去当替罪羊,以平息龙颜震怒,保全自身。
黄潜善的老谋深算,汪伯彦的贪婪无度……一个火星,便可能引爆他们之间的龌龊。
但如何将消息“恰到好处”地传到黄潜善耳中,既要让他深信不疑,又要不暴露自己,更是个难题。
一旦操作不慎,便是引火烧身。
且这炸药桶,需得由一个分量足够,且自身干净之人引爆。
他脑海中,一个身影逐渐清晰——殿中侍御史,张浚,张德远。
历史上,张浚虽在早期有过弹劾李纲的“污点”——那是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下,被黄潜善等人利用,亦有其自身年轻气盛、对李纲某些做法不满的因素。
但瑕不掩瑜,在整个南宋抗金大业上,尤其是在李纲罢相之后,张浚逐渐认清形势,后期却也算得上是中流砥柱般的人物。
尤其在富平之战惨败后,他能主动承担责任,上疏待罪,并积极整顿川陕防务,选拔将才,这份担当与韧劲,在南宋初期那些普遍缺乏骨气、只知推诿塞责的文臣中,实属难得。
更重要的是,陈南通过对史料的记忆,判断出张浚其人素有匡扶社稷之心,亦有不俗的政治手段与战略眼光。
只是目前,他初入仕途未久,在朝中根基尚浅,门生故旧不多,资历也远不及黄潜善、汪伯彦之流。
陈南起身,在狭小的书房内踱了几步。
他需要一个引爆点,一个能将火星溅到黄潜善阵营,让他们自乱阵脚、狗咬狗的的引爆点。
汪伯彦的贪婪,便是最好的火药。
同时也需要一个自身清正、敢于直言,又能将这把火烧得更旺、烧得名正言顺的传声筒。
张浚,无疑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
他的御史身份,赋予了他闻风奏事的权力;他的清正名声,能让他的弹劾更具说服力。
不过此人刚直有余,却也因此容易被激。
他弹劾李纲,固然有黄潜善等人的挑唆,恐怕也与他自视甚高、容不得旁人有瑕疵的性情有关。
但这样的人,一旦认定汪伯彦有罪,必然会穷追猛打,这正是所需要的。
打定主意,陈南不再犹豫。
他唤来陈方,低声吩咐了几句,让他去打探张浚近日常去的处所,以及其生活作息规律。
陈南与陈东简略通了气,言明想借张浚之力。
陈东听罢,脸色一沉。
“张德远?便是那弹劾李相公的张浚?此人虽号称刚直,我看却是认死理、不近人情,甚至被人当枪使而不自知!
二郎,你这‘借刀’之计,怕是刀未借到,先割伤自己的手!他若将你我视为阴诡小人,一纸弹章上去,我们兄弟二人便是万劫不复!”
“阿兄此言差矣。正因其刚,才容不得沙子。我等并非要他同流合污,而是给他一个为国除害的‘名分’和一把真正能斩断毒瘤的‘利刃’。
他有匡扶社稷之心,却苦于手中无剑,或剑不够快。我们,便是送剑之人。况且,我们只需将引线递到他手中,火如何点,烧向何方,皆由张御史自己判断。他若真是铁骨铮铮,断不会放过这等机会。”
陈东看着陈南笃定的眼神,心中依旧七上八下。
他想起弟弟近来一系列的谋划,从太学发声到暗助张所,虽步步惊心,却也的确起到了作用。
思量再三,觉得有理,便也点头默许。
“二郎,你所言虽险,却也指出了关键。张浚此人虽刚愎,但若真有确凿的贪腐线索放在他面前,以他的性子,恐怕也难以坐视不理。”
“兄长放心,我等只做那点燃引线之人,火如何烧,全看张御史自己的决断。我观此人,虽有瑕疵,但大节尚存,并非甘于与奸佞同流合污之辈。”
“也罢,眼下也无更好的法子。既然你已有计较,那便如此。只是万事小心,莫要弄巧成拙。”
~~
次日,秋雨稍歇。
陈南换上一身半旧的青布襕衫,显得朴素而不引人注目。
他先是去了兄长陈东在御史台的公廨,借着寻兄长陈东议事的名义。
陈东虽对张浚其人颇有微词,但毕竟同在御史台体系。
随后,通过一位尚算正直的同僚辗转安排,兄弟二人在一处位于偏僻巷陌深处的茶楼雅间,终于见到了这位殿中侍御史张浚。
依旧是“忘忧居”。
只是在这国事维艰的当口,谁又能真正忘忧?
雅间内陈设简陋,唯有一案几,两蒲团,窗外是几竿疏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更添几分清冷。
茶香袅袅,是普通的雨前青茶,带着一丝苦涩的余味。
张浚正是三十而立之年。
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目光审视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枢密院编修。
“陈编修,”张浚放下茶杯,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带着长期议政辩论留下的痕迹,“令兄说你有要事与我商议,不知所为何事?我张浚不过一介御史,只问事实,不听空言。若非真正关乎国计民生、能撼动社稷的军国大事,恕我不能奉陪。”
言语间,自有一股御史台官员的威严与疏离。
陈南闻言,心中了然,这位张御史果然如传闻般谨慎且傲骨天成。
他并未因对方的疏离而退缩,反而从容起身,对着张浚深施一礼。
“张御史明鉴,晚生今日前来,不为私利,只因心中郁结,不吐不快。如今国事维艰,外有强敌虎视眈眈,然朝堂之上,却依旧有人尸位素餐,甚至……蠹国害民。
晚生人微言轻,却也听闻御史台乃澄清玉宇之所,张御史更是其中的一股清流,故而想请教御史,近日朝野震动的河北粮饷一案,背后若有确凿线索指向朝中巨蠹,御史可敢执此利刃,为国除奸?”
张浚目光一凛,冷哼一声。
“陈编修此言,未免空泛。本官只问事实,不听诛心之论。你若有实证,尽管呈来,本官自会秉公办理。若只是些道听途说,危言耸听,那恕张某不能奉陪!你可知妄议朝政,揣度上官,是何罪名?”
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陈南顶住压力,沉声道:“晚生知晓其中利害。然国事艰难,有些事,纵是蝼蚁之身,亦不敢不言。”
张浚闻言,端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收紧,锐利的目光在陈南脸上逡巡片刻。
“陈编修此言,意有所指?”张浚的声音冷了几分,“此案已由官家下旨严查,自有三司与大理寺跟进。陈编修在枢密院,莫非听到了什么三司和大理寺都未曾察觉的内情?”
“御史明鉴。”陈南微微躬身,“晚生不敢说察觉内情,只是身在枢密,对军资调拨、粮草转运之事略知一二。
河北粮饷糜烂至此,若说只是地方官吏胆大包天,晚生是不信的。能有如此能量,上下其手,将朝廷拨付款项层层盘剥,背后若无京中重臣庇护,何以至此?”
陈南心中一定,张浚的反应比预想中更敏锐,言语间虽是质问,却也透露出他对河北粮饷案的关注非同一般。
这恰好说明他对此案已有关注,甚至可能已暗中有所动作。
他顿了顿,观察着张浚的神色变化,继续道:“晚生斗胆猜测,此等人物,必然位高权重,且素有贪墨之名。放眼当今朝堂,能兼具这两者,又与主和派关系匪浅,甚至能影响枢密院军资调拨之人……御史心中,可有人选?”
陈南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张浚的反应。
只见张浚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杯沿几乎触到了他的嘴唇,却迟迟没有饮下。
他眼神锐利了几分,却没有开口打断,似乎在等待陈南将话说完,又或者是在衡量陈南这番话的分量。
陈南见状,心中更有底气,知道自己的话已然触动了张浚的心弦,只得继续将这层窗户纸彻底捅破。
“晚生久闻御史刚正不阿,嫉恶如仇,视国事为己任。而那同知枢密院事汪伯彦,平日里贪墨无度之名,早已非止一日,其奢靡作风与眼下国难形成鲜明对比,想必以御史之明察秋毫,早已将其种种劣迹看在眼中,记在心上。
晚生以为,若河北之事背后确有蠹虫作祟,此人恐怕难脱干系。以御史之明察,想必对此中关节亦有所洞察。若能从其贪腐入手,顺藤摸瓜,或许能为澄清吏治打开一个突破口,甚至……动摇朝中某些盘根错节的势力。
不知晚生这番浅见,是否有几分道理?御史是否也曾思量过,从汪伯彦这条线入手,深挖下去?”
陈南此言一出,语出惊人!
张浚闻言,目光一凝,手中茶杯微微一顿,他审视地看着陈南。
“陈编修,你今日来,究竟想说什么?或者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亦或者……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盯着陈南,一字一句地问:“你口中的‘国蠹’,与汪同知,有何关联?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敢在我面前如此推断?”
这一连串的发问,如同连珠快箭,瞬间将压力反推给陈南。
官家下旨查办,他搜集汪伯彦罪证、拟写弹劾奏疏之事,极为隐秘,只与少数几位心腹幕僚提及。
当下连官家都只是略作试探,并未完全挑明。
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枢密院编修,是如何精准地将矛头指向汪伯彦,并与河北粮饷案联系起来的?
莫非……他知道了什么自己都未掌握的关键?还是说,这是黄潜善,甚至是汪伯彦自己放出的烟雾,意图试探或构陷?
一时间,雅间内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