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凄厉,裹挟着血腥与焦土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钻入王彦的鼻孔,刺激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直到再也听不见身后金军那令人胆寒的马蹄声和野兽般的呼喝声,他才敢稍稍放缓胯下战马疲惫的脚步。
那匹通人性的坐骑早已汗如雨下,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步都显得沉重无比。
王彦艰难地扭过头,透过弥漫的尘土和血雾,回望来路。
视野之中,哪里还有成建制的军队?
只余下寥寥数十骑,个个盔歪甲斜,血染征袍,如同从地狱中挣扎逃出的恶鬼。
在他们身后,是百余名相互搀扶、步履蹒跚的步卒,每挪动一步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不少人拖着伤腿,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断断续续的血痕。
其余的人呢?
那出发时浩浩荡荡、军容也算齐整的七千袍泽,他们……都永远倒在了那片被鲜血浸透、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成了孤魂野鬼,连收敛尸骨都成了一种奢望。
铁锈般的甜腥味再次涌上喉咙,王彦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逆血喷出。
脑海中闪过的不是金军狰狞的面孔,而是出发前,那七千弟兄一张张鲜活的面庞,他们眼中的信任与期盼,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七千人,如今不足一成!
他这个统帅,罪该万死!
双腿一软,若非胯下战马通灵般地打了个响鼻,用头颅蹭了蹭他的手臂,他几乎要从马背上滚落。
然而,当他看到那些仅存袍泽空洞却依旧追随的眼神,一股更强烈的刺痛取代了绝望——他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他是他们的主心骨。
王彦强行挺直了几乎要垮掉的腰杆,沙哑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弟兄们!再坚持一下!寻个背风处,我们歇歇脚!”
声音在旷野中显得那般微弱,却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残兵们几乎油尽灯枯的身体。
终于,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王彦带着这支残破不堪的队伍,跌跌撞撞地摆脱了金军零星的追兵。
他寻了一处相对隐蔽的山坳,下令收拢残兵,点算人数。
冰冷的结果如同利刃般刺痛着他的心。
出发时号称七千的兵马,此刻连同伤兵在内,仅余七百余人,不足一成!且人人带伤,个个形容枯槁,仿佛从坟墓里爬出来一般。
岳飞的状况最为糟糕。
这位在万军之中斩杀敌酋、为他们杀开一条血路的年轻将领,此刻身负十数处创伤,其中胸口一箭更是险些洞穿肺腑。
他被几名亲兵小心翼翼地从马背上抬下来,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发紫,若非胸膛尚有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王彦踉跄着走到岳飞身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微弱的气息,心中百感交集。
他蹲下身,亲自为岳飞擦拭脸上的血污,又命人取来珍贵的水囊,小心地喂了他几口。
“鹏举……鹏举……”王彦声音哽咽,堂堂七尺男儿,身经百战的宿将,此刻竟也忍不住热泪盈眶,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滚落下来。
岳飞似乎听到了呼唤,眼皮艰难地动了动,勉强睁开一条缝,却依旧透着一丝不屈的坚毅。
他虚弱地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蚋:“将军……我等……还活着……就好……国仇未报,不敢先死……”
一句话未说完,便又昏沉过去。
夜风在山坳间呼啸,如同鬼哭狼嚎。
几堆孱弱的篝火在风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疲惫、绝望、茫然的脸。
山林间,尽是伤兵们压抑不住的呻吟和偶尔爆发的哭泣。
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恍若隔世,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痛苦与对未来的迷茫。
王彦强忍着身上的伤痛和内心的悲痛,安排哨探,分发仅存的干粮。
他知道,此刻的任何一丝松懈,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他带领这些从尸山血海中幸存下来的勇士,连夜跋涉,退保至共城县西面的太行山余脉。
这里山势险峻,林木茂密,正是暂时躲避金军锋芒、得以喘息的藏身之所。
然而,山中岁月艰苦异常。缺衣少食是家常便饭,御寒的衣物更是奢侈。
最要命的是伤药匮乏,许多重伤的弟兄因为得不到及时救治,伤口感染腐烂,在痛苦的煎熬中一个个死去。
每日清晨,都有几具冰冷的尸体被抬出简陋的营地,草草掩埋。压抑而悲凉的气氛,如同浓雾般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统制,张二狗子……他昨晚没挺过去……”一个负责照料伤兵的老卒,双眼红肿,声音沙哑地向王彦禀报。
王彦默然地点点头,心中又是一阵绞痛。
张二狗,一个憨厚朴实的庄稼汉,新乡城破时第一个响应他号召拿起武器的义士,作战勇猛,却不想……
他走到一旁,看着几名士兵正吃力地在地上挖掘浅坑,准备掩埋又一个逝去的同袍。
那士兵的脸上,还带着临死前不甘的狰狞。
正是张二狗。
“弟兄们,”王彦深吸一口冷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颤抖,传遍每个人的耳膜,“看看二狗子!看看我们自己!我们为何会败?为何家园被毁,亲人离散?为何袍泽惨死,曝尸荒野?”
他扫过一张张悲戚的脸。
“我们恨不恨?想不想报仇?我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是为了在这里等死的!金贼的屠刀还悬在我们头顶,我们的家园还在他们的铁蹄之下!死去的弟兄,我们不能让他们白死!”
这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兵士,虽然身体疲惫,精神也几近崩溃,但他们心中对王彦在危难关头不离不弃的恩情,对岳飞那惊天动地、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神勇,却充满了无以言表的敬佩。
新乡之战的惨痛与耻辱,更是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他们心底。
一个年轻的士兵,是张二狗的同村发小,名叫“石头”,他死死盯着张二狗的脸,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猛地抓起地上的一块尖锐石片,狠狠看向自己的手臂。
“将军说得对!我们不能白死!二狗子也不能白死!”
他举起手中的石片,蘸着混杂了锅底黑灰的血水,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地划了三道。
剧烈的疼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但他却咧开嘴,露出一口被血沫染红的牙。
“弟兄们!老子烂命一条,死不足惜!但就算是死,也要让阎王爷知道,老子是为何而战!新乡之耻,刻骨铭心!金贼不灭,何以为人!赤心报国,誓杀金贼!”
这悲壮的一幕,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烈火。
“算我一个!”
“还有我!赤心报国,誓杀金贼!”
士兵们纷纷效仿,他们用粗砺的石片、烧过的尖木,甚至残破的兵刃,蘸着锅底的黑灰混着血水,在自己的脸上、臂膀上,一笔一划地刺上字。
墨迹混合着鲜血,深入皮肉,形成一个个丑陋却充满了决绝意志的印记。
“赤心报国,誓杀金贼!”
一个脸上刚刚刺完字的年轻士兵,鲜血顺着脸颊流淌,他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只是那笑容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比哭还要难看。
王彦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眶再次湿润。
他知道,这支军队,虽然人数锐减,虽然装备简陋,虽然前路渺茫,但他们的魂,在这一刻,真正铸就了!
这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悲壮,一种向死而生的勇烈!
呛啷!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高高举起。
他没有在自己身上刺字,作为主帅,他需要冷静的头脑和完整的仪容去面对未来更多的挑战,但他的心,早已和弟兄们刺出的血字融为一体。
“好!好!好!我王彦能与诸位一同赴死,此生无憾!”
他高举佩刀,刀尖划破长空,指向北方金贼所在的方位。
“从今日起,凡我部将士,皆以此为号!‘赤心报国,誓杀金贼’,便是我们的军魂!是咱们活下去的念想,是咱们报仇的凭证!”
“我们,便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刺着血字的坚毅面庞,一字一句,声震山林:“八!字!军!”
“八字军!”
“赤心报国!誓杀金贼!”
“誓杀金贼!!
数百人的呐喊,汇聚成一股不屈的洪流,仿佛要将这数日来的屈辱、悲愤、绝望,尽数吼出胸膛!
现在没有人知道,这支衣衫褴褛、伤痕累累,仅余数百人的残兵,在未来的烽火岁月中,将会掀起何等惊天动地的波澜。
但从这一刻起,当‘八字军’这三个字伴随着血与火的誓言镌刻在太行山深处时,一段不朽的传奇,已然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