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你怎也在此处?”
陈南回身,见兄长一脸的焦躁,便明白他为何而来。
陈东今日休沐,本该在家,想必也是听到了风声,特意出来打探的。
两人快步转入一条窄巷,避开街面上的喧嚣。
“听说了?”陈东劈头就问,“当三大钱!张俊那厮是要把应天府的天给捅破不成?”
“阿兄莫急。张俊此人,素以‘苛刻细碎’闻名,行事看似鲁莽,实则每一步都有盘算。他新推钱法,绝非仅仅因为国库空虚那么简单。”
“还有什么不简单的?国库空虚是真,可这般刮地三尺,与民争利,只会怨声载道!这不是明晃晃地把刀子递给黄潜善、汪伯彦那两个老贼吗?他们岂会放过这等攻讦、搅乱朝局的机会?”
“黄、汪二人定会推波助澜,将这钱法搅得更糟,再把所有罪责都扣在张俊头上。但阿兄想过没有,张俊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你的意思是,这里头有文章可做?”
“他或许是想借此机会,再立奇功,巩固地位。只是,这‘奇功’若是变成了‘祸事’,那他这跟头可就栽大了。咱们且看着,这张俊想唱哪一出。
他如今是官家眼前的红人,在南迁之事上,倒也能牵制一下黄、汪那伙奸佞,现在动他,为时过早。但留心他的动向,收集些‘把柄’,总没坏处。”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张屠夫,可不是省油的灯。”
“正是因此,我们才更要做些正本清源之事。眼下,还是得把河北大捷,特别是岳飞的功绩传扬开,也给宗老将军壮壮声势。这钱法的事,先看着,收着风声。且让子弹飞一会儿。”
“什么?欧阳先生那边已经在安排了,你写的那些传单,很快就能在太学和各处书院里传开。让只会动嘴皮子的‘书生’也瞧瞧,北边还有真英雄!”
“那便好。阿兄在御史台,也要多加小心。”
“我晓得。倒是你,枢密院那地方,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两人又低语了几句。
陈南:“我先不回院里了,去趟元略兄家的书画铺,看看传单印得如何。”
陈东:“去吧,万事留神。”
——
“又是张邦昌!”
赵构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在空旷的大殿里砸出沉闷的回响。
那份刚送来的奏折被他狠狠掷在御案上,纸张散开。
他霍然起身,在大殿内来回踱步。
几个月前,李纲那张刚直的面孔,那些力主斩杀张邦昌以正国法、安民心的言语,犹在耳边。
当时,他确曾动念。
张邦昌僭越称帝,罪无可赦。
偏是黄潜善与汪伯彦,一个扮忠厚,一个弄机巧,说什么“国事未稳,不宜再起波澜”,“张邦昌尚有利用价值,或可牵制金人”。
“官家,李相公所言,固然痛快,却恐激化与金人矛盾。”
“张邦昌虽有大逆之举,但其初衷,亦有为保全中原百姓免遭涂炭之意。”
“金人立他为帝,亦是权宜之计。如今我朝新立,根基未稳,若骤然斩杀前朝‘皇帝’,金人必以此为口实,大举南侵。”
“不如将其闲置,使其有罪之身,为我朝缓冲一二,待日后时机成熟,再行处置不迟。”
一番花言巧语,说得他最终选择了“宽宥”,只将人软禁于长沙。
黄潜善那张脸,汪伯彦那条舌,此刻想来,分外可憎。
“是啊,官家,黄相公所言极是。留着张邦昌,金人或有所顾忌,以为我朝尚不敢与其彻底撕破脸皮。”
“若杀之,则正中金人下怀,他们便可打着为张邦昌‘复仇’的旗号,师出有名。”
“眼下,稳定东南,积蓄力量,方为上策。”
他怎会不清楚,黄、汪二人各有私心。
李纲要抗金,要收复失地。
只是那时,金人兵锋实在太盛,朝堂人心惶惶,他自己也拿不准能否守住中原。
黄、汪那套说辞,恰恰迎合了他心底对战事的畏惧,对安稳的渴求。
结果呢?
金人压根没因为他留了张邦昌一条狗命就手下留情,反而变本加厉,如今竟直接拿张邦昌当了再度兴兵的由头!
“愚蠢!朕真是愚蠢!”
赵构低吼,声音里带着懊悔。
可事已至此,后悔无用。
南迁的计划,在黄潜善和汪伯彦的卖力推动下,已在暗中进行。
太庙的神主牌都备妥了,随时可以南下。
长沙的张邦昌,此刻成了个烫手山芋。
若朕南迁,张邦昌怎么办?
丢在长沙,万一金人打过来,以此为据点,后患无穷。
带他一起?一个伪帝,怎么安置?
金人以此为借口,若不给他们一个“交代”,这战火,怕是难以平息。
李纲那双忧愤的眼,那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警告,又一次浮现。
或许,李纲是对的。
对付豺狼,一味退让,所谓的“智取”,只会让对方更加嚣张。
“来人!”
赵构猛地站定,声音因压抑而显得低沉。
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滑入,垂首躬身:“奴婢在。”
“传朕旨意,召湖南抚谕官马伸入宫,朕有要事交代。”赵构的语调变得冷硬,“另外,拟一道诏书,送往潭州。”
内侍心头一跳,不敢多问,连忙应声退下。
夜色愈发浓重,应天府的寒气丝丝缕缕渗入殿内。
赵构独坐案前,亲自斟酌着诏书的字句。
这一纸诏书发出,便再无转圜。
张邦昌,那个曾被金人扶上龙椅的傀儡,他的性命,就在自己这一念之间。
笔尖在纸上游走,沙沙作响。
“初闻邦昌权宜,代行国事,朕嘉其心,宠以高位……”
他为自己当初的决定寻些由头,也为接下来的酷烈命令铺垫几分“仁至义尽”的表象。
“……虽闻其建号行赦,制度已越常格,厚赏滥费,数百万缗,尚可曰迫于金人之势。”
写到此处,赵构唇边泛起一丝冷峭。
迫于金人之势?
怕是更多的是他自己骨子里的贪婪和对那把椅子的迷恋。
否则,何至于短短月余,便将国库挥霍一空?
“近因按发他事,始知邦昌内则赭黄、御榻,宿于福宁,令宫人传奉,其迹甚著,负国恩多矣。”
笔锋陡转森然。
这些细节,都是监视张邦昌的官员密报上来的。
穿赭黄龙袍,睡皇帝寝殿,使唤宫娥内侍,哪里还有半分“权宜”的样子?
分明是乐在其中,俨然以真龙天子自居!
“如此尚曲加恻隐,不忍显戮,止令自裁;仍保全其家属,仍令潭州日给口粮,永为拘管。”
最后几句落下,算是给了张邦昌最后的“体面”,也为自己留了些“仁君”的虚名。
诏书写罢,赵构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将诏书递给一旁候着的内侍:“派心腹之人,火速送往潭州,交予马伸。不得有误!”
“遵旨!”
数日后,潭州城。
初秋的日头,尚余几分暖。城中的气氛,却因远方战火的阴影,透着一股子压抑。
湖南抚谕官马伸的车驾,在数名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入了这座湘江之畔的古城。
他此行,只为一个目的——将圣意传达给那个曾经的“楚帝”张邦昌。
张邦昌的府邸,在潭州城南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
虽是软禁,赵构当初为显“宽仁”,倒也未曾过分苛待,府邸规制尚算齐整。
只是门前守卫森严,平添了几分肃杀。
马伸验过身份,由府邸管事引着,穿过几重院落,到了一处名为“平楚楼”的小楼前。
管事通报进去,不多时,一个身影自楼内缓步而出。
那人身着素色长袍,发髻微散,形容枯槁,眉宇间却依稀可见昔日几分臣子气度。只是那双眼睛,黯淡无神。
正是张邦昌。
“不知抚谕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张邦昌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这段时日,名为“优养”,实则度日如年。
国破家亡的耻辱,百姓的唾骂,未来的茫然与恐惧,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的心。
马伸看着眼前之人。
昔日位极人臣,风光无限,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