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如病毒般扩散,裹挟着人们对贪官的痛恨和对未来的忧惧,越传越离谱,也越传越“真实”。
这些话传得有鼻子有眼,人们把汪伯彦的贪婪与“私通金使”的传闻串联起来,越琢磨越像是那么回事。
尤其是在南迁阴云密布、人心惶惶的当口,这种指控无疑是捅了马蜂窝。
很快,这些流言便如陈东预料般,夹杂着愈发“详实”的细节飘进了御史台。
御史中丞许翰听闻后,当即拍案而起。
他本就对汪伯彦等人的南迁主张深恶痛绝,此刻听闻其竟有通敌嫌疑,哪里还忍得住。
他立刻召集了几位平日里信得过的御史,暗中查探。
虽未能抓住汪伯彦“交通外邦”的确凿实证,却将他利用职权大肆敛财、其亲属在东南购置巨额产业之事查了个七七八八,桩桩件件皆有旁证,足以令人生疑。
终于,在一日早朝之后,许翰联合了中书舍人刘珏以及其他几位御史,一同上书,措辞严厉地弹劾同知枢密院事汪伯彦“贪墨无度,私心自用,恐有碍国是”,并隐晦地提及“近闻有大臣交通外邦,迹近诡秘,望官家明察”。
这封奏疏一出,朝堂之上顿时炸开了锅。
汪伯彦得知自己被弹劾,尤其是被扣上了“交通外邦”的嫌疑,又惊又怕。
这顶帽子一旦坐实,别说相位,连身家性命都难保。
他慌忙跑到黄潜善那里求援。
黄潜善端坐太师椅,指尖轻捻着温热的茶盏,听着汪伯彦唾沫横飞、气急败坏的辩解,那张老脸上古井无波,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汪伯彦这蠢货,被人抓住了痛脚!黄潜善心中冷笑。
不过,这对他而言,未必是坏事。
正好借许翰这把刀,敲打敲打这个日益骄横、有些不知分寸的同僚,也顺便探探官家对南迁之事真正的底线。
当然,汪伯彦现在还不能倒。南迁大计,少了他这个急先锋,自己也要多费不少手脚。但让他吃些苦头,收敛那毫不掩饰的贪婪,免得将来真被人抓住什么弥天大罪,连累到自己,倒也是一举两得。
只是……“交通外邦”?黄潜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汪伯彦贪财不假,但有这么大胆子通敌?还是说……这背后另有文章?莫非是那些主战派的小崽子们,又在耍什么花招?
心念电转,他面上却依旧从容,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发出“笃”的一声轻响,打断了汪伯彦的哭诉。
“汪兄,稍安勿躁。区区许翰,不过是跳梁小丑,借题发挥罢了。至于那‘交通外邦’的指控,更是荒谬绝伦,无稽之谈!你我为官家分忧,为社稷奔走,宵衣旰食,官家心中岂能无数?”
话是安抚,语气却不带半分暖意,让汪伯彦心中一寒。
他敏锐地感觉到,黄潜善并未完全相信他!
汪伯彦暗骂黄潜善老狐狸,却也无法,只能强作镇定,赶往垂拱殿向赵构哭诉。
赵构坐在御座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听着下面汪伯彦跪在御前,涕泪横流,赌咒发誓。
他确实有些拿不准。
汪伯彦贪财,他是清楚的。
许翰等人弹劾得如此激烈,恐怕也非全是空穴来风。
尤其是“交通外邦”这一点,让他格外警惕。
傅雱出使,本就波折,汪伯彦在其中有没有做什么手脚?
“爱卿为国之心,朕素来是晓得的。”赵构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然则,悠悠众口,防不胜防。御史风闻奏事,亦是其职。爱卿既言清白,日后当谨言慎行,正身立影,方能堵住这天下人的嘴。”
一番话,既是安抚,又带着警告的意味。
汪伯彦心中一凛,知道官家这关,怕是没那么好过。
待汪伯彦退下,大殿恢复寂静,赵构脸上的平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寒霜。
他低声对侍立一旁的内侍道:“派人去查!给朕查清楚,汪伯彦及其家人在东南的产业,一分一毫都不能错!还有,傅雱使金前后,汪伯彦究竟与哪些人有过往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朕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内侍领命退去。
赵构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一言不发。
他对汪伯彦,已然生了芥蒂。
连带着,他对黄、汪二人合力推动的南迁计划,也多了几分审慎和犹豫。
汪伯彦回到府中,仍是心有余悸。
官家看似安抚,实则疏离的态度,让他坐立不安。
“交通外邦”这顶帽子太重,一旦坐实,便是万劫不复!
他必须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挽回官家的信任。
许翰那疯狗明显是冲着他来的,黄潜善那老狐狸又靠不住,官家那里更是起了疑心……
眼下,唯有自救!
如何自救?
如何才能向官家表明自己“绝无二心”?
对了!南迁!
官家对南迁本就犹豫,自己若再急吼吼地催促,岂不是更显得自己别有用心?
不若……暂时放缓脚步,甚至表现出一些“顾全大局”、“听从圣意”的姿态,先稳住官家,度过此劫再说!
打定主意,汪伯彦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日早朝中,群臣惊奇地发现,往日里上蹿下跳、极力鼓吹南迁的汪相公,竟破天荒地安静了下来,反而开始频频提及“淮甸屯田”、“巩固江防”等稳妥之策,仿佛一夜之间转了性子。
黄潜善敏锐地察觉到了汪伯彦的变化,也隐约猜到官家可能在暗中调查,心中对汪伯彦的不满和猜忌又深了一层。
原本看似牢不可破的黄汪同盟,已悄然出现了一道缝隙。
当陈南从兄长陈东那里得知了朝堂上的这些微妙变化,心中略安。
“看来,咱们的计策,算是成了第一步。”陈南低声道,“汪伯彦投鼠忌器,暂时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推动南迁。黄、汪二人之间也生了嫌隙。这为咱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是啊。”陈东应道,“只是苦了许翰他们,顶着天大的压力弹劾汪伯彦,未能一击竟全功。”
“扳倒黄、汪这等老奸巨猾之辈,岂是一蹴而就?”
陈南的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依旧沉静,却带着一丝锋芒。
“但我们成功地在他们看似坚不可摧的同盟上,楔入了一根钉子!汪伯彦的退缩,为宗老将军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这才是第一步的真正目的。”
陈东长舒一口气,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丝笑容。
“总算没白费许翰他们顶着风险上书直谏。只是,黄潜善那老狐狸,怕是已经开始怀疑了。”
“怀疑是必然的。”陈南眼中闪过冷冽,“所以,我们必须更快!趁着他们内部分裂,官家心生疑虑的档口,再推一把手。”
陈东重重点头,眼中燃起斗志:“没错!那我们下一步……是先从黄潜善的哪个心腹查起?还是说,傅雱那边,能问出些什么?”
陈南微微摇头,嘴角却露出的笑容:“不,阿兄。我们的下一步,是等一个人。一个能让黄潜善和汪伯彦,都坐立不安、主动露出更多破绽的人。”
陈东一怔:“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