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签押房。
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陈南布满血丝的双眼。
他面前摊开的塘报,字字千钧,说的正是出使金国、九死一生的傅雱。
傅雱此行,名为通好,实则凶险万分。
近来的局势,耗尽心力。
他与兄长陈东,联合欧阳澈等人,借太学释奠礼发声,推淮甸屯田策固守,再策动张所、傅亮冒死上密奏……
桩桩件件,呕心沥血,才勉强在南迁的滔天巨浪中,打下了一根随时可能被吞没的木桩。
年轻的赵官家是对黄、汪二人生了些许疑虑,河北招抚司暂得保全。
李纲也得以将议题从“如何退”拉回到“如何守”。
但这些,终究是镜花水月。
奉迎太庙神主赴扬州的诏令已下,如同一柄悬顶之剑,昭示着南迁大势未改分毫!
黄、汪二人树大根深,权势熏天,岂会因这点小挫折就善罢甘休?
宗泽老将军不日便将抵达应天府。
这是希望,但也预示着一场更为猛烈的风暴。
黄、汪二人必会在此之前,掀起更疯狂的反扑!
也不知宗老将军是否已经收到了他们的预警。
必须抢在他们动手前,再下一城,为宗帅争取时间。
陈南的视线,再一次落回塘报上“傅雱”二字。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翻滚,初时模糊,随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疯狂!
傅雱……
朝廷使臣,金国归来……这本身就是最好的引子!
若是在傅雱归来之际,有“消息”不胫而走,暗示朝中某位权重之人,借傅雱出使之名,暗中与金人勾结,图谋私利……那会是何等光景?
矛头该指向谁?
黄潜善?那老狐狸滑不留手,轻易找不到破绽。
但,汪伯彦……陈南的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
汪伯彦此人,贪财好利,比起黄潜善对权力的迷恋,他对金钱的渴望更为露骨。
国难当头,物资匮乏,若说有人可能为了私利而与敌国暗通款曲,除了他汪伯彦,还能有谁?
这个“私通金使”的帽子,简直是为汪伯彦量身定做!
此事无需铁证,只需捕风捉影,说得跟真的一样,足以在朝野上下掀起大浪。
此计一成,至少能搅动三池春水:其一,动摇汪伯彦的地位,让他自顾不暇,难以全力推动南迁;其二,黄潜善生性多疑,未必不怀疑贪财的汪伯彦会为了保全自家利益而私下勾结,二人之间定生嫌隙;其三,也是最紧要的,官家赵构最忌惮的,除了金人,便是臣子的不忠,一旦“私通敌国”的帽子扣下来,哪怕只是风声,也够汪伯彦喝一壶的,官家对他的疑虑,乃至对整个主和派的疑虑,都会加深。
这法子行的是险棋,一旦操作不慎,被黄、汪二人查出是他们在背后捣鬼,便是万劫不复。
可眼下,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富贵险中求,国事,更是如此。
陈南收敛心神,细细盘算。
首先,得有个可靠的“源头”来散播这个消息,而且这个源头绝不能让人联想到他们兄弟。
其次,得联合一些在朝中有分量、且对黄、汪不满的官员,在合适的时机推波助澜,把事情往大了闹。
他想到了前些日子因许景衡“一疏两议”而心生不满的那几位正直御史,还有那位因“潜厚、潜善兄弟同居一省”之事上书直言的中书舍人刘珏,以及被黄汪排挤、与宗泽交好的许翰……这些人,或许可以借力。
灯火下,陈东整理着从御史台带回的卷宗,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陈南的脚步声让他抬起了头。
“二郎,可是枢密院又有什么动静?”陈东的声音透着沙哑。
连日来,他凭着御史里行的身份,在御史台内部苦苦支撑,压下了几份弹劾宗泽的奏疏,但也因此招惹了不少黄、汪的党羽,日子越发难过。
陈南将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
他特别强调了汪伯彦那深入骨髓的贪婪,以及傅雱归来这个千载难逢的“东风”。
烛光下,陈东的脸色变了又变,从最初的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一丝犹豫,最后,那丝犹豫被一抹狠厉取代。
“汪伯彦那老匹夫,平日里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朝野上下哪个不知?说他为了钱财私通金人,十个人里怕是有九个都信!黄潜善那老狐狸,也未必不疑他!”
“正是这个道理。”陈南应道,“关键在于,这把火如何点起来,烧得旺,烧得巧,既要伤敌,又不能引火烧身。”
“我明白了。”陈东踱了几步,“御史台那边,我来想办法。许翰刚直不阿,素来看不惯黄、汪二人的做派,我去寻他,旁敲侧击一番,把这个‘担忧’说与他听。以他的脾气,定然会追查到底。
还有刘珏,他连宰相兄弟同省都敢当面锣对面鼓地干,更不会怕弹劾一个有通敌嫌疑的汪伯彦!”
“好,但兄长务必小心。”陈南叮嘱,“此事只能暗示,绝不能留下我们兄弟二人直接授意的痕迹。最好是让许翰他们自己‘发现’线索,或者从其他不相干的渠道听到风声。”
“我省得。”陈东道,“我会让欧阳先生那边也配合一下,在士林中散布些风言风语。就说……傅雱在金国受尽屈辱,九死一生,而朝中却有人只顾着自己的荣华富贵,甚至……暗中与金人有所往来,以求自保。”
兄弟二人又仔细商议了如何措辞,如何选择散播消息的时机和对象,以及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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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城南最大的瓦子“百乐楼”内依旧人声鼎沸。
说书先生正讲到前朝某位权臣贪赃枉法的段子,绘声绘色,引得满堂喝彩。
就在此时,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忽有一名穿着体面、看似商贾的汉子高声问道:“先生,前朝之事固然精彩,可比得上我朝当今的奇闻?听闻啊,有位身居高位的相公,那家财,啧啧,真是堆金砌玉,富可敌国!据说连北边那些凶悍的金人,都对他的万贯家财垂涎三尺,巴不得能跟他‘交个朋友’呢!”
此言一出,犹如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满场瞬间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哗然!
“哦?竟有此事?”
“快说说,是哪位相公?”
“金人都眼红?莫不是……有什么猫腻?”
那汉子见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却不慌不忙地呷了口茶,神秘兮兮地摆手。
“诸位,诸位,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我也就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而已。
毕竟,国事维艰,谁敢拿身家性命开玩笑?只是啊,这空穴不来风,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嘿嘿……”
他越是故作神秘,众人越是好奇心大起。
一时间,茶楼内议论纷纷,各种猜测不胫而走。
有人联想到近日傅雱使臣即将归来的消息,有人想起某位大人平日奢靡的作风……矛头,在有心人的几句巧妙引导下,渐渐清晰地指向了那位素以“爱财”闻名朝野的同知枢密院事——汪伯彦汪相公!
类似的情景,在应天府其他的酒肆茶楼、街头巷尾,也由不同身份之人,用着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言语悄然上演。
欧阳澈在士林中的布置亦未落空,针对汪伯彦奢靡与金人有所勾连的猜测便如插翅般传开。
其中一句“朱门酒肉金瓯缺,莫道边关万里遥”,更是引人无限遐思。
不出三日,这股“风”便从瓦子勾栏吹进了寻常巷陌,又从市井之间飘入了官宦府邸。
“听说了吗?汪相公府上又添了几处江南的别业,据说光是湖州的良田就置办了上千顷!”
“啧啧,国难当头,他老人家倒是生财有道啊!这银子,莫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嘘!小声点!你没听说傅学士从金国带回来的‘密闻’吗?据说啊……有人暗中与金使勾兑,想用金银换平安呢!”
“什么?!竟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