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应天府城外码头。
灯火零星,映照出官船上立着的一道身影。
正是奉命出使京东西路的殿中侍御史马伸。
江风猎猎,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丝,也吹得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官袍紧贴在身上,更显清瘦。
他紧抿着唇,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岸边影影绰绰的人影。
“大人,黄相公那边派来的向导到了,就在岸上候着。”一名随从悄无声息地靠近,躬身低语,“说是熟悉沿途州县风土,可为大人分忧。”
这个在朝中素以刚直不阿著称的御史,此刻眉头紧锁。
他从腰间解下佩剑,缓缓抽出,细细擦拭着剑身。
“向导?怕是监视本官的鹰犬罢!”
他将佩剑“唰”一声还入鞘中。
~~
夜色更深。
枢密院偏僻的小屋里,初秋里的夜风,似乎能穿透墙壁的缝隙。
陈南面前的旧书案上,摊开着一份刚送来的公文,墨迹未干,记录着朝廷刚刚下达的决策——遣使分赴诸路,抚谕军民,体察吏治。
殿中侍御史马伸,差遣湖广路。
吏部员外郎黄次山,差遣京东、西路。
兵部员外郎江端友,差遣闽浙路。
监察御史寇防,差遣江、淮路……
一连串的人名和地名,像一张被战火撕裂的地图。
“抚谕?体察?”
金人铁蹄南下,中原烽火处处,朝廷与地方州府的联系早已时断时续,盗匪蜂起,流民载道,饿殍遍野。
这当口,派几个文官下去,能顶什么用?
无非是粉饰太平,做给天下惶惶不安的百姓看罢了。
这“巡幸诸路”的背后,怕是又有黄潜善、汪伯彦那两个老狐狸的算盘。
借着巡视地方的名义,安插亲信,掌控地方军政,大肆搜刮钱粮,为他们日后南逃江南,做更充足的准备?
陈南的视线,最终落在了“监察御史寇防,使江、淮”这一行字上。
江淮……富庶的扬州就在那里。
黄潜善他们那伙人,整日里念叨的“东南巡幸”,扬州便是他们逃亡路线图上最关键的第一站。
如今派这个寇防去江淮,是去整顿地方防务,还是去为他们南迁打前站,铺平道路?
上次太学释奠礼,周绾石破天惊的一问,张俊顺水推舟的淮甸屯田策,确实暂时压下了南迁的鼓噪声浪。
年轻的赵官家,似乎也真的被“效仿光武中兴”的愿景打动,对坚守应天府、屯田淮甸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趣。
这几日,黄潜善和汪伯彦的脸色一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枢密院里的气氛也因此格外压抑。
那些原本对他这个“黄相公亲擢”的小小编修官还算客气的同僚,如今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疏离和戒备。
陈南知道,他们这是在与自己划清界限。
他将那份公文仔细折好,塞进袖中,起身,正准备吹熄了桌上的油灯。
“这应天府,怕是又要不太平了。”
“……许学士那道疏,听说了吗?今儿下朝后,正式递上去了!”
门外,几个书吏压低了嗓门,细碎的交谈声顺着门缝飘了进来。
陈南凝神。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另一个声音立刻接口道,显得有些激动,“据说许学士在奏疏中措辞恳切,痛陈宗留守在开封的种种不易,还说开封若是能有几个像宗泽这样忠心体国、鞠躬尽瘁的臣子,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可不是嘛!听说官家看了许学士的奏疏,龙颜大悦,连连称赞,还说自己‘大悟’,当即就命人将奏疏封好,着六百里加急送往开封,给宗留守看呢!这下可好了,看黄相公他们那伙人,还怎么在官家面前攻讦宗留守!”
许景衡?他记得此人。
乃是朝中宿儒,素有清望,竟会在此刻为宗泽仗义执言?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至少,能让官家对黄、汪那些挑拨之言,多几分警醒。
他心头刚泛起一丝波澜,外面的话风却陡然一转。
“不过……说来也怪,”先前的声音带上了浓浓的困惑,“许学士这道奏疏,前面为宗留守辩护得是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可这奏疏的后面,却还有一段,倒是让人有些……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怎么说?”
“许学士在奏疏的后半段,笔锋一转,又说,南阳之地,地势平坦,险要不足,离北边那些贼窝又近,漕运也费劲,粮食接济不上,不是长久待的地儿。他力陈——”
那人压着嗓子,一字一句学着,“不如效仿前朝,择地势险要、物产丰饶之处以为都畿,而建康有长江天险可以据守,又有江南鱼米之乡作为后盾,方是长治久安之策,恳请官家早日定下巡幸建康的大计!”
“建康?!”另一个声音拔高了,又猛地压下,透着难以置信,“许学士这是……这是唱的哪一出?刚还夸宗留守守开封,痛斥南迁呢,怎么一转眼又劝官家去建康?他老人家……莫不是给黄相公他们拿住了什么把柄?”
“可许学士向来方正,便是死也不屈的性子啊……”
议论声渐行渐远,最终消逝在廊庑深处。
屋里,陈南背对着门口,久久未动。
许景衡……
为宗泽辩,又请巡建康?
这……这是什么操作?!
这不等于是在给黄潜善、汪伯彦的南迁主张,披上了一层“深谋远虑”、“择善而居”的外衣吗?
赵构那本就摇摆不定的心思,怕是要被这一道疏,搅得更乱了。
他费尽心机,借周绾发问,借张俊屯田,好不容易在官家心里埋下“固守应天,效法光武”的念头,刚刚萌芽,就被许景衡这突如其来的一手,浇上了一瓢冰水。
不,不止是冰水。
这分明是给黄潜善、汪伯彦那些南迁的鼓噪,又添了一把最旺的火!
建康……
许景衡此举,究竟是老成谋国,还是……别有隐情?
他想不透。
更危险的是,许景衡的身份!
他是朝中老臣,素有清名,他的话在士林中分量极重。
如果他都如此主张,那些原本还在犹豫、还在观望的官员和士子,会不会因此认为南迁并非不可,甚至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会不会因此动摇他们坚守的信念?
“这天儿……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是那个熬白了头发的老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