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诏令,快马传到真定府。
这座位于河北中路的重要城池,同样经历了战火的洗礼。
城墙上的刀砍箭痕还没褪色,城外金兵营帐连绵,时时提醒着城中百姓谁才是这里的新主人。
安国寺,往日香火鼎盛的古刹,如今清扫出来,要当“南选”的考场。
消息传来,真定府的读书人圈子里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呸!给鞑子卖命?我读的圣贤书喂狗了不成!”有人拍案而起。
“可……故国都没了,往后日子怎么过?这也是条出路……”有人低声犹豫。
“管他谁坐龙庭,能当官才是硬道理!”亦有人心思活络。
褚承亮把自己关在破屋里,四壁空空,只有几卷残书。
他是正经宋进士,家学渊源,才华横溢,只因靖康之乱,家破人亡,流落到此。
听闻金人开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着疼。
应试?那是往祖宗脸上抹黑!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金人既然要开科取士,自然要做得像模像样。官府按着户籍册子,四处搜寻符合条件的读书人。
褚承亮薄有才名,自然也在征召之列。
“褚秀才,跟我们走一趟!”
破门被踹开,涌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差役,后面还跟着俩按刀的金兵。
为首的差役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扫了一眼屋里几乎称得上家徒四壁的景象。
“朝廷开科取士,皇恩浩荡,这是你天大的造化,可别不识抬举!”
书案后,褚承亮猛地站起身,几卷残书散落在地。
他本是宋臣,正经进士出身,如今却要被押去应什么“南选”之试。
“我不去!”他声音不大,却带着股倔劲,“我是大宋进士,岂能应尔等伪朝之试!”
“哼!大宋?”差役唾了一口,“早他娘的亡了!还在这儿做什么春秋大梦!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押走!”
金兵上前来,粗暴地反剪了他的双手。
褚承亮奋力挣扎,却被死死按住,像拖牲口一样往外拽。
街上,行人远远避开,投来的目光各异,有怜悯,有麻木,也有几分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他被押着,踉跄前行,眼前晃过的,是汴京昔日的繁华,是同袍们伏阙上书的身影。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疼得钻心。
安国寺,昔日香火鼎盛的古刹,如今佛像蒙尘,殿堂里摆满了临时的考案。
考生们陆续被带进来,一个个垂头耷脑,寻了位置默默坐下。
有人低着头,有人强作镇定,有人坐立不安。
金兵按着刀柄,在过道里来回踱步,铁靴踏在地砖上,发出沉闷压抑的声响。
褚承亮被推搡到殿后一个角落,他背脊挺得笔直,袖中的拳头攥得死紧。
不多时,一行人簇拥着主考官进来。
为首之人,身着金国官服,面容清癯,眼神复杂,正是侍中刘宵。
刘宵此人,原是辽国重臣,契丹贵族,学识渊博。
辽亡之后,他降了金国,
倒也算得上平步青云。
只是夜深人静时,故国旧事,怕是没少在心头翻滚。
当年宋金联手,辽国灰飞烟灭,这笔账,他心里怕是也记着宋人一份。
如今,宋朝也步了辽国的后尘,国破家亡,这让他心中既有报复的快意,又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此刻,他刘宵坐在这考场高台上,看着底下这群或顺从或挣扎的宋人士子,心情更是复杂难言。
待考生都坐定,刘宵抬了抬手,示意吏员发卷。
旁边一个年轻人,脸白得跟纸似的,凑近褚承亮,嘴皮子哆嗦,声音压得比蚊子哼哼还轻。
“褚兄……这……这卷子,答还是不答?”
一张纸,轻飘飘落到褚承亮面前。
他伸手展开。
只一眼,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差点黑了过去。
那题目,哪里是考较经义策论,分明是一道诛心令!
“论宋上皇失道,少帝失信,以致国破家亡,天命转移之必然。”
字字句句,逼着他们这些宋人,亲手给故国君父钉上耻辱的棺材板,好给金人那套“天命所归”的说辞做筏子!
殿里头,抽气声此起彼伏,压抑得紧。
短暂的骚动过后,是更沉的死寂。
不少人脸色煞白,捏笔的手,抖个不停。
然而,看看高台上神色冷漠的刘宵,再看看周围虎视眈眈的金兵,大多数人还是默默地蘸了墨。
沙沙的落笔声,在空荡荡的殿堂里响起来。
有人奋笔疾书,把那徽钦二帝骂得一文不值,谄媚之态,溢于言表;有人字斟句酌,试图写得委婉,却终究绕不开那核心的“罪状”;还有人痛苦地皱着眉,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
褚承亮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张试卷被他捏在手里,几乎要揉碎。
他看着那些埋头书写的同胞,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心头。
圣贤书……圣贤书到底教了我们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
椅子腿在粗糙的石板地上划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齐刷刷地望向他。
连高台上的刘宵,也停下了翻阅卷宗的动作。
褚承亮捏着那张烫手的考卷,一步,一步,走到高台跟前。
他抬起头,直视刘宵,声音在寂静中回荡。
“敢问侍中大人,君父之过,为人臣者,亦可妄议否?!”
考场内的考生们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真有人敢当众跟主考官叫板!
有人暗地里佩服褚承亮的骨气,也有人觉得他傻,这是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褚承亮说完,也不等刘宵什么反应,把手里的卷子,轻轻放在台案上。
他整了整身上那件本就洗得发白的旧儒衫,对着高台,深深一揖。
这一揖,不是恭敬,是了断。
然后,他转过身,昂首挺胸,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一步一步,从从容容,走出了安国寺的大门。
那背影,瘦,孤单,却又直挺挺的,戳在那儿。
刘宵瞅着褚承亮消失在门外的身影,半晌没言语,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最后,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挥了挥手,示意继续。
可这考场里的气氛,再也回不到先前那样了。
好些个考生,捏着笔,却再也写不出那些昧良心的话。
到头来,这场乱糟糟,又透着屈辱的考试,草草收了场。
除了褚承亮,剩下的考生,不管写了什么,几乎都取了,不多不少,凑了个七十二人之数。
金国官府大张旗鼓宣扬,号称什么“七十二贤榜”,硬要做出个人才归心的太平景象。
状元,名叫许必仕。
这人最是会来事,卷子上骂宋徽钦二帝,那叫一个花样百出,深得金人欢心,很快就提了个郎官。
只是,好日子没过几天。
这位新科状元爷,一日骑着高头大马,满面春风地从官署出来,走到左掖门,也不知怎的,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脑袋不偏不倚,正磕在门槛的石头上,当场就断了气。
他的死,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是意外,也有人私下里嘀咕,说是报应。
这离奇的一死,给那所谓的“七十二贤榜”,又添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后来,刘宵不知出于何种心态,
许是真起了惜才之念,又许是良心过不去,居然向上头举荐了褚承亮,想让他去藁城县,做个管民政的小官。
消息递到褚承亮那儿,他只淡淡一笑,官府的门都没踏进一步,悄没声地收拾了点简单的行李,离开了真定府,再没人晓得他去了哪里。
他宁肯到处漂泊,也不愿在这异族的屋檐下,低头做人。
“听说了吗?那许状元,死得蹊跷啊。”
“可不是,刚得意没几天……倒是那个姓褚的,硬气!走了也好,走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