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拐出巷子,再次融进应天府这片巨大的、挣扎求存的阴影里。
茶馆,酒肆,甚至是路边卖跌打药的小摊,他都驻足片刻,竖起耳朵。
零碎的抱怨,惊恐的低语。
黄潜善、汪伯彦两个名字,像毒疮一样,在人们私下的谈话里反复被提及。
南迁的风声,刮得人心惶惶。
前几日那道“禁兵令”,更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刀,尤其是冲着开封那位老将军去的。
黄、汪二人,怕是恨不得宗泽老将军赤手空拳回来。
他更关心的,是李猷那边递信的结果。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张薄薄的纸条,上面只有王珪亲笔的四个字:“知道了,慎。”
这“慎”字,是慎言?慎行?
还是暗示他王珪将军自己也身处险境,让他好自为之?
和这些在官场浸淫多年的老狐狸打交道,真是心累。
每一个字都得反复揣摩,生怕错会了意。
他有时甚至会冒出些不合时宜的念头:穿越过来,难道不应该是揭竿而起,或者至少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躺平避世吗?
怎么就一头扎进了这最肮脏、最凶险的政治漩涡里?
可一想到兄长那耿直却又脆弱的性命,想到阿嫂腹中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想到这破碎的山河和无数在苦难中挣扎的百姓,他就狠不下心来只顾自己。
他心里正盘算着,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猛地从街口传来,还夹着几声尖叫。
陈南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侧身,紧贴着旁边一座塌了半边的门洞阴影处。
只探出半个头。
几匹劣马,驮着盔歪甲斜的骑兵,狼狈不堪。
中间簇拥着一个信使,满脸尘土,背上的小旗歪歪扭扭,沾满了泥点,上面勉强能认出个“杭”字。
马匹疯了似的,直冲着皇城方向去了。
杭州?
他留在原地没动。
很快,街面上的人群开始嗡嗡作响。
“听说了没?杭州那边……”一个挑担的货郎压着嗓子,脸都白了。
“咋了?金人打过去了?”
“不是金人……是自己人!反了!”货郎声音更低,“听说一个军头带兵闹事,把、把守城的官……”
他比了个割喉的手势。
“嘶——”周围一片抽气声。
“真的假的啊?掉脑袋的罪过!”
“错不了!刚那信使,瞧那架势就是八百里加急!”
“听说啊,是从杭州来的,好像是那边哪个大官发的急报,天大的事儿!”
恐慌,比泥水里的瘟气散得更快。
“天杀的!北边金狗还没退,南边就先乱了!这大宋……”
“跑吧!赶紧往南跑!我看这应天府也悬!”
陈南的心直往下坠。
杭州兵变。
黄潜善,汪伯彦,这下可有了最好的借口。
“中原守不住,江南也不太平,只有建康……”
他们甚至会抽调北边的兵去“平叛”!
他转身就走,脚步匆匆,朝着城南那家不起眼的笔墨铺奔去。
后堂。
陈东正来回踱步,像困兽。
他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二郎,外头……”
“杭州兵变。”陈南把听到的和猜到的,一口气说完。
陈东的脸猛地涨红,又转为铁青,狠狠一拳捶在旁边的旧书案上。
哗啦一声,笔墨纸砚跳了起来。
“混账东西!国难当头,他们竟敢在背后捅刀子!”
他气得身子发颤。
“这……这不正好遂了黄、汪那两个老贼的心意?!”
“对。”陈南点头,语气沉得吓人,“我怕他们借题发挥。阿兄,你在御史台,盯紧了,看他们怎么说,怎么做。尤其是兵部的调令,还有中书、门下的动静。”
“我晓得!”陈东咬着牙,“我这就回去!只是……二郎,这天……怕是真的要塌了。”
声音里带着一种快要被压垮的疲惫。
陈南伸手按住兄长的肩膀,却说不出半句宽慰的话。
“阿兄,撑住。想想咱们要做的事。”
果然,没过两天。
应天府的上空,阴云更厚了。
杭州兵变,成了朝堂上最好用的柴火。
黄、汪二人添油加醋,把江南描绘得岌岌可危,迁都建康的调子越唱越高。
傍晚。
陈东撞开院门冲进来的,手里捏着一张抄录的公文,脸上的神情混杂着愤怒和不敢置信。
“二郎!你看!官家下旨了!”
他把公文塞到陈南手里。
“派京营第二将刘俊去抓人!还……还调了御营统制辛道宗!带两千西兵南下!”
陈南飞快扫过那几行字。
西兵!
又是西兵!
那些骄横跋扈、军纪败坏的西北兵痞!
靖康年间在汴京城里干的那些破事,还不够吗?
派他们去江南“平叛”?!
“他们……他们想干什么?!”陈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江南本就乱了,再让这帮虎狼过去,那不是火上浇油吗?!”
“这正是黄、汪想要的。”
陈南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起伏,只有刺骨的寒意。
“江南越乱,他们迁都的理由越硬。而且,抽走这两千西兵,北边就更空了。宗老将军就算回来,手里还能有多少能打的兵?”
他抬起头,看着兄长。
“阿兄,你留意到那个刘俊没?”
陈东一愣:“刘俊?他有什么问题?”
“刘俊此人,我记得……似乎与汪伯彦有些瓜葛。”
陈南努力回忆着他所知的历史碎片,“此人心狠手辣,且贪婪。派他去,恐怕不仅仅是捉拿叛军那么简单……”
陈南的话让陈东不寒而栗。他明白了弟弟的意思。
这不仅仅是一次平叛,更可能是一次借机敛财、清除异己、甚至故意激化矛盾的肮脏勾当!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杭州兵变后续派兵之事在朝堂上引发轩然大波,争论不休,恰好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江南。
黄潜善与汪伯彦看似为此事焦头烂额,频频进宫议事。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的掩护下,他们真正的杀招,却悄无声息地指向了朝中另一位碍眼的老臣。
一道措辞严厉的诏书从中书门下发出,直指前宰相,如今已无实权的耿南仲。
“观文殿大学士、提举亳州明道宫耿南仲,先前辅政,措置乖方,阿附奸党(暗指蔡京等人),贻误国事,致使烽烟四起,黎民涂炭……今虽已罢相,然罪责难逃。特贬授为单州团练副使,指定南雄州安置。钦哉!”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
耿南仲虽然早已失势,但他毕竟是前朝元老,资历深厚。
如今,仅仅因为一些陈年旧账和模棱两可的“罪名”,就被贬斥到南雄州那等瘴疠之地安置,这无异于判了政治上的死刑,甚至可能连性命都难保!
陈南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拿着毛笔的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半空。
耿南仲……他记得此人也曾是主和派的人物,后来似乎立场有所摇摆。
但其资历和影响力尚存,是朝中一股不可忽视的“维持现状”的力量。
这哪是贬官,这是要他的命!
黄潜善,汪伯彦…好一手杀鸡儆猴!
李纲罢相,许翰请辞,邓肃被贬…现在轮到耿南仲。
这是在清除障碍,更是在制造恐怖!
这是要把朝堂上所有不听话的、碍眼的,挨个拔掉!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
南风,似乎越来越紧了。
杭州兵变吸引了所有目光,调走西兵削弱了北方防御,贬黜耿南仲震慑了朝堂清流……
一步一步,环环相扣,南迁的大网,已经不仅仅是收紧,而是带着倒刺,要将所有反抗者都拖入深渊!
陈南缓缓放下笔。
必须主动出击!必须在他们完成南迁布局之前,给他们制造一个足够大的麻烦,一个让他们自顾不暇的麻烦!
“看来,有些计划,必须提前发动了。只是……风险也会倍增。”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决绝。
“黄潜善,汪伯彦……不是想让江南乱起来吗?那就,让你们先尝尝后院起火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