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陈南不再犹豫。
他抓起那份血腥的军报,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快步走出了枢密院。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团火在燃烧。
夜色中的皇城,更显肃杀。
垂拱殿内,灯火通明。
年轻的皇帝赵构一脸无法掩饰的疲惫,他斜倚在龙椅上,身上的龙袍显得有些宽大,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就在刚刚,新任的实干派臣子许景衡,当着他的面,将那份直陈时弊的《十事》奏疏,逐条逐句地剖析了一遍。
奏疏上的文字本是冰冷的,但从许景衡那沉痛而恳切的口中说出,却变成了一幅幅鲜活而残酷的画卷。
无数在战乱中流离失所、易子而食的百姓;无数被金人铁蹄踏破、化为焦土的城池;以及一声声在风中飘荡、绝望无助的哀嚎。
“管家,臣以为,当务之急,在于重整法度,严明赏罚,方能收拾人心,再图后计。”
许景衡须发微张,言辞恳切,说到动情处,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赵构正想说些什么,内侍却进来通报,枢密院承旨陈南冒雨紧急求见。
“陈南?”赵构微微一怔。
对于这个年轻人,他的观感实在太过复杂。
赵构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
陈南……这个名字让他既感到心安,又隐隐生出一丝警惕。
就是此人,献上“三不”之策,用“壮烈天子,虽败犹荣”八个字,将自己从南狩的悬崖边拉回;也是此人,三言两语便为韩世忠的军演扫平障碍。
他是一把锋利的好刀,可一把太过锋利的刀,总会让持刀人担心是否会割伤自己的手。
此人智谋深沉,屡次助他化解危局,但也正因如此,让他感到一丝难以掌控。
不过,他确实是当下少数几个能给他带来不一样思路的人。
“宣。”
陈南脱去蓑衣,走进殿内,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显得有些狼狈。
他路过许景衡身侧时,脚步微顿,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以及不容退让的决绝。
陈南微微颔首,随即不再停留,径直走到御前,双手将那份来自密州的军报高高举起。
“管家,臣有山东紧急军情上奏!”
赵构接过军报,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猛地将那份军报摔在御案上,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脔杀朝廷命官!私自招募兵马!好!好一个杜彦!他这是要造反吗?!他把朕!把这大宋的江山,置于何地?!”
一旁的许景衡也看到了军报上的内容,同样面露惊骇与愤慨之色。
“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此獠不除,国法何存!”
陈南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知道,对赵构而言,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对他皇权的挑战。
他上前一步。
“管家,杜彦之罪,不在于杀了赵野。赵野弃城而逃,本就该死。”
赵构抬起头,怒视着他:“那依你之见,他何罪之有?”
“他之罪,在于僭越!”陈南的声音陡然拔高,“官员任免,生杀予夺,此乃朝廷之权!他一个草寇,凭什么审判朝廷的官员?他又凭什么,将我大宋的百姓,变成他自己的私兵?
管家,今日密州有一个杜彦,若置之不理,明日青州、齐州,就会有十个、百个杜彦!到那时,整个北地,将只知有‘大王’,而不知有管家!他们不会成为我大宋抵御金人的屏障,只会成为掏空我大宋根基的疽虫!”
这番话,如同一把尖刀,精准地刺中了赵构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他最怕的,不是金人,而是失控!是唐末的藩镇之祸重演!他不想成为一个被架空的傀儡!
“那……依卿之见,该当如何?”
赵构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但看向陈南的眼神,却多了一丝审视和冰冷。
他怕杜彦,但他同样警惕眼前这个总能看穿他心思的臣子。
“派一员猛将,持天子剑,携雷霆之威,往山东!”陈南斩钉截铁,“不抚,不招,只剿!用杜彦的人头,给我大宋的法度,重新祭旗!”
“说得好!”
赵构下意识地刚要点头,一旁的许景衡却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带着一股文臣特有的刚直与悲悯。
“官家,不可!万万不可!”他急切地说道,“山东民心浮动,皆因官逼民反。杜彦虽暴虐,然其裹挟之民,多为无辜百姓。若行雷霆手段,恐玉石俱焚,激起更大民变!
届时整个山东之地,将烽火遍地,再难收拾!臣以为,当遣一能臣,晓以大义,剿抚并用,方为上策。”
许景衡的话,正中赵构下怀。
他骨子里还是怕乱,怕把事情闹大。
用几个官职,一些钱粮,安抚住一方,似乎是更稳妥的选择。
他看向陈南,问道:“许相公所言,亦是老成谋国之见。陈卿,你怎么看?”
这是一道考题!赵构在用许景衡来试探他!
陈南心中雪亮,但他没有直接反驳,反而对许景衡一拱手。
“许相公心怀天下,忧国忧民,下官佩服之至。但下官敢问一句,前番派去的赵野,算不算‘能臣’?朝廷的招安文书,算不算‘大义’?结果呢?换来的是脔杀命官,尽收其民!
许相公,对一群已经亮出獠牙,尝过人血的豺狼讲仁义道德,对一群已经亮出獠牙的豺狼讲仁义,那是饲虎!不是安邦!”
他话锋一转,重新面向赵构。
“管家,臣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您是怕武将势大,重蹈唐末藩镇之祸。但如今,是疽虫在掏空我朝根基!剜掉腐肉,固然会流血,会痛!可若心存妇人之仁,任其蔓延,等到病入膏肓,便是神仙难救!”
“你!”赵构被他说中心事,脸色一阵青白。
陈南步步紧逼,双目如炬。
“所以,此去之人,不仅要勇,更要‘忠’!不仅要能杀人,更要知道为何杀人,为谁杀人!!”
赵构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被陈南的气势所夺,下意识地问:“此等人物……何处可寻?”
陈南这才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个名字:“驻守江州,曾以铁腕平定过兵乱的统制官,傅选。”
“傅选?”赵构和许景衡同时皱眉。
此人杀性之重,在朝中是挂了号的!
许景衡立刻道:“不可!傅选杀降,御史弹劾他的奏章堆积如山!用此等酷吏,与杜彦何异?此乃取乱之道!”
“许相公说得对!”陈南竟然点头赞同,这个出人意料的举动让赵构和许景衡都愣住了。
但他随即冷笑道:“对付君子,我等自当用王道。但对付杜彦这等连‘人’都不算的东西,就必须用一头比他还凶、还狠的恶犬!
傅选是酷吏,没错!但他这把刀,够快,够利,也够脏!能干我们这些体面人干不了的脏活!最重要的是……”
他转向赵构,再次深深躬身。
“管家,治乱世,需用重典!此刻,我等需要的不是安抚,是震慑!正要因其暴烈,方能以暴制暴!用他的刀,告诉山东所有人,什么是朝廷,什么是法度!”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赵构看着身形挺拔的陈南,又看了看一旁眉头紧锁的许景衡。
一个主张霹雳手段,一个主张稳妥行事。
最终,赵构的目光落回到了那份血腥的军报上。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杜彦那张狂的嘴脸,和被他“尽收”的密州之民。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狠厉。
“准奏!”
他抓起御笔,亲自草诏,声音冰冷地回荡在大殿。
“命傅选为山东东路安抚使……朕不但给他兵,给他权,朕再赐他一道密旨!凡山东之地,有不尊号令、阳奉阴违者,不论官阶,皆可拿之!朕只要他给朕带回一样东西——杜彦的人头!”
许景衡脸色煞白,而陈南则深深叩首。
“臣,遵旨!”
他知道,这道旨意一下,山东必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而他,也将彻底得罪朝中那些主张“仁政”、“德化”的清流。
但此刻,他别无选择。
他是一个来自后世的孤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想要守护这片残破的江山,想要真正拯救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百姓,手上,就必须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