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黄相公的族弟,那个黄潜厚,上书了!”一个姓李的主事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鄙夷,“说是东京城盐料断绝,百姓苦不堪言。他‘为国分忧’,请求官家恩准,特许淮、浙两路的官盐,可以破例贩运至东京!”
“什么为国分忧!这分明是发国难财!”另一人愤愤不平地接话。
“谁不知道东京旧属东北盐区,淮盐浙盐根本不准入境。如今滨海道途被金人阻断,东京盐价一日三涨,这黄潜厚打着供给京师的旗号,实际上是想垄断这笔生意!每袋盐,他要加收两千文的‘借路钱’!这钱,最后还不是落进他们黄家的口袋里!”
“嘘!小声点!这话要是被黄相公的人听见,你我吃不了兜着走!”李主事连忙提醒,但眼中的不忿却丝毫未减。
陈南静静地听着,心中一片冰冷。
果然,黄潜善的反击来了。
他不在朝堂上纠缠,而是直接从最根本的钱粮上下手。
这一招,既能安插亲信,又能大捞一笔,更是掐住了宗泽老将军在东京的命脉。
一旦东京盐政被他掌控,宗帅在前方浴血奋战,后方的粮草军需却要看黄家的脸色,这仗还怎么打?
更可怕的是,这个提议听上去“合情合理”,甚至带着一丝“为民请命”的光环。
在如今国库空虚、战事吃紧的情况下,赵构很可能会同意这个看似能解燃眉之急的方案。
陈南握紧了拳头,他必须做点什么。
但还没等他想出对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枢密院沉闷的空气。
“圣旨到——!政事堂最新堂议,诏命下达,枢密院诸官接旨!”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连忙整理衣冠,朝着大堂方向快步走去。
陈南心中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黄潜善如此迅速地出手,这道圣旨,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枢密院的正堂内,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吏。
一名传旨的小黄门展开黄绢,清了清嗓子,用那种特有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念道:
“门下:中书侍郎一职,关乎国体,辅弼圣躬。今特以朝散大夫、直龙图阁张悫,守中书侍郎,兼御营副使、提举户部财用。尔其恪尽乃职,以匡不逮。钦此。”
“嗡”的一声,堂内响起一片难以置信的低语。
张悫?那个以干练著称,却因不是黄、汪党羽而一直被压制的张悫?
这道任命,像是一缕阳光突然刺破了浓厚的阴云。
中书侍郎是副相之职,总揽政务;御营副使,直接插手京畿兵权;提举户部财用,更是将钱袋子牢牢抓在手里!行政、军事、财政,三权集于一身!这是何等的信任与倚重!
“天佑我大宋!官家圣明啊!”有人忍不住低声欢呼。
“张公一向刚正,有他执掌中枢,黄、汪之流的好日子到头了!”
然而,陈南的眉头却锁得更紧了。
他了解赵构,那个在历史上极其复杂、多疑、善于权谋的君主。
他绝不会如此简单直接地与黄潜善撕破脸。
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那小黄门并未卷起圣旨,而是轻咳一声,继续念道:
“又诏:尚书左丞、门下侍郎,参赞机务,责任何等紧要。今以朝议大夫颜岐,守尚书左丞,兼权门下侍郎。望尔殚精竭虑,勿负朕望。钦此。”
如果说前一道任命是惊雷,那这后一道任命,就是一道将所有人劈得外焦里嫩的九天玄雷!
整个大堂,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颜岐?
那个除了阿谀奉承、写几首酸诗拍马屁之外一无是处的颜岐?
那个仗着是黄潜善的门生走狗,在朝中狐假虎威,被所有正直官员所不齿的颜岐?
让他担任尚书左丞,兼权门下侍郎?
这……这几乎就是宰相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完了……全完了!”一个老吏面如死灰,喃喃自语,“前面提拔张悫,不过是做做样子,这后面提拔颜岐,才是官家的真心思啊!”
“奸佞当道!国将不国啊!”一名年轻官员气得浑身发抖,眼中含泪。
“颜岐此獠,除了会给黄相公提鞋,他还会做什么?让他执掌国政,我大宋亡国无日了!”
就在这片哀鸿遍野的氛围中,陈南的脑中,无数个历史的碎片和政治的逻辑,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碰撞、重组!
不对!
一切都不对!
他死死盯着那两道看似矛盾的任命,心脏狂跳。
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他的心脏狂跳,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一种抓住了线索却又无法言说的巨大惊悚!
赵构……这个年轻的皇帝,他在干什么?
若官家真被黄潜善掌控,何必多此一举任命张悫?若他想反击,又怎会提拔颜岐这条走狗来抽所有忠臣的脸?
这就像一个人的左手和右手在互殴,充满了血淋淋的诡异。
而在这极致的矛盾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同样极致的目的!
陈南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没有像旁人一样哀叹,而是转身,出了枢密院。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理清这团乱麻的地方!
他心中涌起一个猜测,但这个猜测太过离奇,他必须立刻得到验证!
他一直以为赵构只是个被权臣和恐惧操控的懦弱君主,却忽略了,能从靖康之难中唯一逃脱、并迅速登基称帝的赵氏子孙,怎么可能真的是个纯粹的草包!
他只是在隐忍,在等待,在用所有人都能看懂的“昏聩”,来掩盖他真正的意图!
~~
柳荫巷,陈家小院。
“昏君!真是昏君啊!”欧阳澈双目赤红,声音沙哑。
“我等在后方殚精竭虑,宗老将军在前方浴血拼杀,可他呢?他竟然提拔颜岐那样的无耻小人!将国之重器,托付于奸佞之手!这大宋,还有什么希望?还有什么希望!”
发泄完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院中的石桌上,震得茶杯叮当作响。
“二郎,二郎!”欧阳澈焦急的声音将陈南从震惊中唤醒。他看着陈南古怪的表情,担忧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被气糊涂了?对了,少阳兄那边可再有信息传来?”
屋内的吴清蕙听到了院中激烈的动静,心中一紧,连忙挺着已然高高隆起的肚子,小心翼翼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看到欧阳澈那副几近癫狂的模样,又看到自家二郎只是沉默地站着,脸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古怪而凝重的表情,心中愈发担忧。
陈南示意嫂嫂安心。
“夫君的朋友,还请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她柔声劝道,目光却始终落在陈南身上,“二郎,外面风冷,进屋再说吧。”
陈南示意嫂嫂安心,让她先回屋去。
他没有立刻回答欧阳澈,而是反手提起桌上那只尚还完好的茶壶,为欧阳澈那只已经空了的茶杯续上滚烫的茶水。
白色的水汽瞬间氤氲开来,模糊了他的表情。
起初听到消息时,他心中的震惊与愤怒丝毫不亚于欧阳澈。
但穿越者的灵魂深处,那份与生俱来的、对历史的审视和对权谋的分析本能,强行压下了他的情绪。
他知道,历史上的赵构,绝非一个简单的懦夫或者昏君,他是一个极致的利己主义者,一个权术运用已臻化境的怪物。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无论看起来多么荒唐,背后都必然隐藏着最冷酷、最现实的政治逻辑。
“欧阳兄,你先别急着骂。”陈南忽然停下脚步,眼神锐利如刀,“你只看到了颜岐?”
欧阳澈一愣,怒气未消:“难道提拔一个颜岐还不够吗?!”
“那张悫呢?”陈南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张悫的任命,你又如何看?”
“那是蜜糖!是砒霜外的糖衣!”欧阳澈愤然道,“是帝王制衡之术,用一个忠臣来粉饰太平,稳住我等,好让颜岐那奸贼为所欲为!此等伎俩,何其卑劣!”
“制衡?”陈南笑了,“说得好,是制衡。那我问你,颜岐得了什么官职?”
“尚书左丞,兼权门下侍郎!位同宰相!”
“好一个位同宰相!”陈南追问,步步紧逼,“那他这个宰相,能调动户部的一粒米,还是能指挥御营的一个兵?”
欧阳澈的怒火瞬间凝固了。
他不是蠢人,被陈南这如刀锋般锐利的问题一刺,脑中那团乱麻似乎被强行剖开了一道口子。
他下意识道:“他自然不能……朝中公文他都未必看得懂,兵符将印更不可能到他手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中浮现出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陈南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想到了,于是将最后一块拼图补上。
“颜岐得的,是‘名’!一个挂在天上,吸引所有人怒火,却毫无用处的虚名!”
欧阳澈的呼吸一滞,他不是蠢人,被陈南这么一引导,脑中那团乱麻似乎被抽动了一根线头。
他喃喃道:“虚名……那张悫呢?”
陈南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一字一顿,如同重锤敲在欧阳澈心上:
“张悫,得的,是‘实权’!”
“中书侍郎,辅弼圣躬,这是行政之实!”
“御营副使,插手京畿,这是兵马之实!”
“提举户部财用,掌控钱袋,这是钱粮之实!”
陈南的双眼灼灼地盯着早已目瞪口呆的欧阳澈,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战栗与兴奋。
“欧阳兄,你现在明白了吗?官家他不是在玩弄什么忠奸平衡的愚蠢把戏!”
“嘶——”欧阳澈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天灵盖。
“你的意思是……官家他……用一个虚名宰相,换了三个实权尚书?!”
陈南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皇宫的方向,目光深邃如海。
“不,比这更狠。”他缓缓说道,“他这是在黄潜善的权力高塔之下,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动声色地、光明正大地,挖掉了最重要的三根支柱!”
“这哪里是昏聩?这分明是……釜底抽薪!”
欧阳澈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扶着冰冷的石桌,才勉强站稳。
之前满腔的悲愤,此刻尽数化为了对那九重宫阙之上,那个年轻帝王的深深忌惮。
陈南的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欧阳澈脑中的混沌。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巴微张,半天说不出话来。
原来……原来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官家他……他是故意的?”
许久,欧阳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干涩而颤抖,既有恍然大悟的震惊,也有对这种冷酷到极致的帝王心术的,本能的不寒而栗。
“是,他是故意的。”陈南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他用提拔颜岐来麻痹黄潜善,用重用张悫来架空黄潜善。他甚至会同意黄潜厚的盐运请求,用一点经济上的小利,来让黄家放松警惕!
欧阳兄,我们的这位官家,他不是不想杀奸臣,他只是觉得时机未到,他是在磨刀!而张悫,就是他磨好的第一把刀!一把藏在袖子里,随时可以动用的刀!”
欧阳澈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扶着石桌才勉强站稳。他一介书生,胸中只存忠奸大义,何曾想过这朝堂之上,竟有如此曲折、如此阴诡的权术博弈?
“那我们……我们岂不是错怪官家了?”
“不。”陈南摇了摇头,“我们没有错怪他。他依旧懦弱、多疑、自私。他这么做,不是为了大宋江山,不是为了黎民百姓,更不是为了宗泽老将军的北伐大业。
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他自己,为了夺回被黄、汪二人侵夺的君主权力,为了让他自己的龙椅坐得更安稳一些。
他只是在我们这些主战派和黄潜善那些主和派之间,暂时选择了他认为对他更有利的一方而已。”
陈南看着欧阳澈复杂的眼神。
“欧阳兄,我们不能指望官家变成一个圣君。他永远不会是。但至少,今天,我在这片阴霾之中,看到了一丝机会。
一个皇帝,只要他还想夺权,还想坐稳他的龙椅,那他就能被我引导。黄潜善和汪伯彦的末日,或许比我们想象的,要来得更快一些。”
说到这里,陈南抬起头,望向皇宫的方向。
应天府的秋日天光惨淡,宫城的轮廓在薄雾中显得模糊而遥远.
但陈南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看到了那张龙椅上,那个心思深沉如海的年轻帝王。
陈南知道,从今天起,他的战场,不再仅仅是与黄、汪二人的斗争,更要加上与那个高踞龙椅之上,心思深沉如海的年轻帝王,进行一场看不见的博弈。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