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这一连串闻所未闻的举措,让陈规都彻底愣住了。
什么“分片包干”,什么“指定排污区”,什么“煮沸饮水”,这些词汇古怪,但背后的道理却让他这个老行伍悚然一惊。
他也算打了一辈子仗,见过太多固若金汤的营寨,不是被敌人攻破,而是因为一口不干净的水、一堆处理不当的尸体,导致瘟疫横行,非战斗减员成百上千,最终全盘崩溃!
他凭着的经验,只知道要“避秽”,要远离“瘴疠之气”,却从未想过,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死亡之气”,竟然可以如此系统、如此严苛、甚至如此简单地去进行管理和预防!
这个年轻人,他看到的不是眼前的城墙,而是围城之后一个月、两个月,乃至半年之后的可怕情景!
他看到的不是敌人的刀枪,而是那些看不见的、更能悄无声息吞噬数万条性命的魔鬼!
“你……你这些法子……”陈规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惊异与探究,“闻所未闻。可行吗?百姓愚昧,军士粗野,怕是不会遵从。煮沸饮水?公厕?这等繁琐之事,谁会理会?”
“军令如山,岂容不从?”陈南斩钉截铁。
“陈公手握京畿兵权,下官亦有官家‘协理防务’的圣旨。此事,无关体恤,只关生死!必须以雷霆手段推行!我们可以告知军民,这是为了断绝‘瘴疠之气’,是您这位德安府来的神将,带来的‘驱邪避瘟’之法!只要能活命,他们会的!我们可以先从军营开始,再推及民夫,最后覆盖全城!若有阳奉阴违者……”
陈南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中的杀气,已让陈规完全明白。
陈规深深地看着陈南,目光复杂至极。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小看了这个年轻人。
他拥有的,绝不仅仅是那日救人的血勇,也不仅仅是舌战群官的口舌之利。
他的思维方式,缜密、系统,甚至带着一种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冷酷与理性。
这不该是一个养在深闺的文官该有的思维。
“哈哈哈!好!好一个‘驱瘟神方’!好一个‘以通敌论处’!他娘的,老夫打了半辈子仗,杀的人不如你一句话要杀的多!”
笑声一收,陈规猛地从腰间解下一块铁制的令牌,狠狠拍在陈南画的草图中央,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老夫给你一道手令,城中所有官吏民夫,但凡涉及此事,皆由你调配!
你说的那些‘防疫’之法,老夫不管你叫什么‘分片包干’,还是‘驱邪避瘟’,你放手去做!需要杀人,老夫给你递刀!若有阳奉阴违、贻误大事者,先斩后奏!我与你共担之。”
他话锋一转,那股沙场铁血气势再次升腾而起,他指着脚下脆弱的城墙,沉声道:“你管城内人心,我管城外生死!这城墙,也要大改!”
得到了陈规的绝对信任,陈南的精神愈发振奋。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的激荡压下,思维却如江河奔涌,将这些日子通宵达旦所思所想,以及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的设计,一股脑儿倾泻而出。
接下来的对话,不再是晚辈的请示与长辈的汇报,而成了两名顶级军事专家的技术研讨会,充满了效率与默契。
“陈公,下官以为,可在女墙之内,加建一道‘子墙’,高约三尺。”
陈南语速极快,思维清晰,他在那张城防草图上用手指比划着,甚至用手指在青砖上模拟出士兵蹲下、射箭的姿态。
“如此,士兵既可踩在子墙上向外射箭,增加射程;遇箭雨时蹲下,又能完全被女墙遮蔽,可大大减少无谓的伤亡。”
“嗯,此法可行!如筑踏跺,省时省力。记下!”
陈规立刻领会了其精髓,眼中闪过激赏。
他看着陈南,仿佛看到了一座取之不尽的宝藏,目光中再无一丝平日里的凶悍,只剩下纯粹的赞叹。
“城门之处,是防御的重中之重,必须立刻增筑瓮城!时间紧迫,不必求全用砖石。可深挖地基,以巨木为桩,内填坚实夯土,外层只砌单砖或包上铁皮即可。
先求其形,成‘回’字内廓。敌军即便侥幸撞开外门,亦会陷入瓮城这死地之内,届时四面箭楼、城头滚石檑木齐下,必叫他有来无回!”
“好!老夫正有此意!图纸你可能画出?”陈规追问道,语气中已带上了一丝急切。
“下官昨夜已连夜画好!”陈南仿佛早知他有此一问,立刻又从怀中掏出另一卷图纸,双手奉上。
陈规接过,眼中赞许之色更浓。这个年轻人,不仅想到了,还做到了前面!他将所有事情都盘算得滴水不漏!
“还有火攻之物!”陈南继续说道,思路如江河奔涌,“金人善用云梯、冲车,此皆为木质。下官建议,立刻组织人手,大量熬制‘火油’,即猛火油,混杂烧红的铁蒺藜、碎石,装入陶罐之中,战时点燃掷下,沾之即燃,扑之不灭!再备足干柴草料,浸透油脂,捆扎成束,专烧敌军的攻城器械!”
提到火攻,陈规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骤然亮起,那里面仿佛跳动着两簇兴奋的火焰:“你可知老夫在德安,赖何物以退敌?”
“自然知晓!”陈南肃然起敬,躬身道,“陈公以‘火枪’大破金军,威震天下!此等利器,若能善用,必是我等守城之关键!”
“然也!”陈规一拍斑驳的墙垛,发出沉闷的响声,语气中带着一丝遗憾,“可惜啊!应天府武备废弛,工匠营中,竟寻不到几个会制火枪的熟手!老夫已派人紧急赶制,但数量有限,恐难覆盖全城。你可有良策,将这有限的火枪,用在刀刃上?”
“有!”陈南毫不犹豫,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下官建议,不求人人有枪,但求枪尽其用!将所有火枪手集中使用,单独编为一支‘神机营’,不固定于一处防守,而是作为一支‘机动打击’力量!
由陈公您亲自指挥,哪段城墙危急,‘神机营’便立刻支援到哪!专打敌军的将官、旗手与督战队!以点破面,乱其指挥,震慑敌胆!”
“集中使用,机动打击……”陈规在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新奇却又力道万钧的词汇,越想越觉得其中蕴含着兵法的至理。
他豁然开朗,胸中郁结之气一扫而空,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一个‘机动打击’!好一个‘神机营’!小子,你脑子里究竟还藏了多少这等杀人的好东西!”
这一刻,所有的审视、怀疑、隔阂都已烟消云散。陈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就像看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绝世璞玉,不,他甚至觉得,这个年轻人就是上天派来助他守住这座孤城、延续大宋国脉的将星!
他一把抓住陈南的肩膀,那铁钳般的手掌用力捏了捏,沉声道:“陈南,从今日起,你我二人,便将这身家性命,都押在这应天府的城头上了!你主内,我主外,你我戮力同心,老夫不信,这城,金狗能破得了!”
“谨遵将令!”陈南亦是心潮澎湃,他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在这个时代最坚实、最可靠的盟友。
夕阳的余晖如血,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深深地印在古老的城墙之上。
一个须发皆白,身经百战,气势如山;一个风华正茂,胸藏乾坤,锋芒如剑。
他们的身后,是人心惶惶却又在绝望中悄然燃起一丝希望的都城;他们的眼前,是即将席卷而来的、足以吞噬一切的腥风血雨。
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从这一刻起,应天府这座沉闷压抑的城池,因为这两人的携手,悄然注入了一股坚不可摧的钢铁意志。
一张结合了古代战争经验与现代科学思维的天罗地网,正以这座城池为中心,迎着北方的寒风,缓缓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