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十月初一,丁巳。
“啪!”
一枚代表“宋”字的黑漆令旗,被陈南狠狠拍入沙盘,激起一圈细沙。
旗杆没入的位置,并非被重兵拱卫的应天府,而是一处无名隘口。
书房内炭火熊熊,却暖不了他那双看过“结局”的眼。
在他脑海中,另一条鲜红的、代表着“历史”的路线图清晰无比——金军偏师虚晃一枪,主力绕道奇袭,官家赵构仓皇南渡,应天府沦陷,开启了半壁江山的屈辱史。
但现在,他来了。
看着沙盘上被自己强行扭转的战局推演,陈南指尖冰冷,心脏却擂鼓般狂跳。
他面前的,不止是沙盘,而是大宋的国运,是他陈家满门的性命,更是他逆天改命的唯一机会!
这就是金军偏师的突进路线——一条黄潜善与汪伯彦二人昨日在朝堂上,哭天抢地也要让官家相信的“催命符”。
“二郎,时辰差不多了。”陈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压不住的紧张。
说着,陈东快步走进来,将一个油纸包塞到他手中:“王记胡饼,还热着。你这一宿没睡,就盯着这沙盘,真能看出朵花来?”
陈南接过油纸包,烧饼的温度让他剧烈跳动的心脏稍稍平复。“阿兄,昨日朝堂上那场戏,你没看,真是可惜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陈东却听得心惊肉跳。
“那可是两位宰执!”陈东急道,“伪造军报是死罪,他们怎敢?黄、汪二人虽被夺了部分枢密院职权,但在军中势力盘根错节。那份密报……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官家信了呢?你可这是拿性命去赌!”
“赌?”陈南将烧饼揣进怀中,转身面对兄长,那双眼眸里燃起了慑人的光芒,“不,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官家想必已经信了三分,人一旦被恐惧攫住,便只会选择最简单的路——逃!黄汪二人献上的,就是这样一杯名为‘南迁’的毒酒。
而我今日,便是要去告诉官家,他亲手提拔的宗泽老将军,并非孤军奋战。解药,我带来了,只怕药性太烈,官家……不敢喝!”
陈南摊开自己的手掌,强迫自己看着那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指尖。
“阿兄,你说……一个人的心跳,能快过战马奔腾吗?”
陈东一愣,随即看到陈南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握紧了拳头,仿佛要将所有的颤抖和不安都死死攥在掌心。
当陈南再转过身时,声音已恢复了沉稳:“箭已在弦上,只看官家……是否愿意拉开这张弓了。”
成败,在此一举。
他要赢,也必须赢!
他不仅仅要保住应天府,更要借此机会,将“陈南”这个名字,如同一根钢钉,狠狠地楔入这座风雨飘摇的朝堂之上!
自从上次朝会,黄潜善与汪伯彦被官家当庭斥责,夺去枢密院的部分职权后,朝堂之上确实安静了数日。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暗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汹涌。
黄、汪二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蛰伏着,等待着反噬的机会。
昨日的朝会上,那份死寂的平静被黄潜善一声悲怆的哭号打破。
他颤颤巍巍地出班,老泪纵横,面容悲怆地声称接到加急密报,金军一支偏师已绕过宗泽在东京的防线,如同一把尖刀,正撕开防线,直扑东南,扬州危急!
汪伯彦立刻心领神会地跟上,一唱一和,再次将那套“巡幸东南,以避锋芒,徐图后举”的论调搬了出来。他们声情并茂地描绘了金人铁蹄下的惨状,渲染着应天府旦夕可破的恐怖前景,将“南迁”包装成唯一可行的“求活”之路。
殿下两侧,文武官员垂手而立,神色各异。
有人愤怒,立马进行辩驳;有人面露惊恐,显然被这番话吓住了;有人双眉紧锁,心有不甘却不敢出言反驳;更多的人则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明哲保身。
然而这一次,御座上的赵构,年轻的脸庞上确强行压抑着惊慌。
他竭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静静地看着黄、汪二人如同两个拙劣的戏子,在他面前表演着忠心为国的大戏。
他的眼神中,冰冷的厌恶与深藏的恐惧反复交织,让他俯视着下方的一切,如同审视着深渊。
他的眼神中,厌恶与恐惧反复交织。
那份厌恶,是对黄、汪二人拙劣表演的鄙夷。
而那份恐惧,却又让他不敢当庭发作,只能竭力用帝王的威严,掩饰住内心深处的颤抖。
直到二人的表演告一段落,殿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才缓缓开口,只说了两个字:“再议。”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任何雷霆之怒都让黄潜善和汪伯彦心惊。
他们敏锐地感觉到,官家变了。
那个可以被他们用恐惧轻易拿捏的年轻皇帝,似乎真的正从他们编织的茧中挣脱出来。
也正是因为这两个字,陈南才得到了今日私下奏对的机会。
官家在寻找另一条路,另一个声音。
此刻,通往宫城的长街上,晨雾弥漫。
陈南与陈东并肩而行,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咕噜”声。
“二郎,”陈东终于还是没忍住,压低声音道,“你今日要见的,是天子。你所要驳斥的,是两位权倾朝野的宰执。黄、汪二人党羽遍布,你那番言论,无异于与他们彻底撕破脸皮,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们是拙劣的戏子,但偏偏官家就是最恐惧的看客。”陈南的声音恢复了沉稳,“阿兄,他们递给官家的,是逃亡的毒药。而我今日,要献上的,是治世的解药。”
“可那是两位宰执,是天子!”
“天子也是人,是人就会怕,会动摇。”陈南终于回头,那双眼眸里是陈东从未见过的决绝与锋芒,“所以,我不仅要告诉他怎么赢,更要逼他去赢!成败,在此一举!”
陈东默然,他知道陈南说得对,可心中那份担忧,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那个高居龙椅之上的年轻人,能有听进逆耳忠言的胸襟和胆魄。
垂拱殿内,香炉里升腾的青烟缭绕,给这座临时充当的宫殿平添了几分肃穆。
廊下的宫灯在冷风中摇曳,光晕惨淡,将檐角怪兽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扭曲变形,如同乱世中挣扎的人心。
赵构独自坐在龙椅上,神色疲惫。
他一夜未眠,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黄、汪二人的危言耸听,和宗泽那份浴血奋战换来的捷报。
一边是铺天盖地的恐惧,一边是振奋人心的希望,两股力量在他心中反复拉扯,几乎要将他撕裂。
“宣,枢密院承旨官陈南,觐见。”
内侍尖细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陈南迈步而入,他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在殿中站定,对着御座上的天子,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臣,枢密院承旨官陈南,参见官家。”
他能感受到,龙椅上那道目光,混杂着审视、怀疑,以及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渴望。
“平身。”赵构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打量着阶下这个年轻的官员。
一身青色官袍,身形略显单薄,但脊梁挺得笔直,面容清俊,眼神却平静得像古井。
就是这个年轻人,精准地预判了宗泽的胜利,也是这个年轻人,在朝堂之上,用犀利的言辞驳得黄、汪二人哑口无言。
“陈南,”赵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昨日,黄爱卿与汪爱卿所言,你都听见了。金人势大,暂避锋芒,以图后举。你以为,如何?”
来了。
这既是皇帝的考问,也是他最后的动摇。
陈南缓缓抬头,眼神平静如渊,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官家,臣敢问一句,您想做的,究竟是南渡的‘安乐公’,还是……光复中原的‘汉光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