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转，如同被投入了狂暴的漩涡，又被狠狠抛出。那股将他意识从识海深处无情“甩”出的沛然巨力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退潮后的海啸余波，依旧在他混乱的感知中翻腾不休，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感官废墟。
“呃……”
一声极其微弱、几乎被淹没在自身粗重喘息中的呻吟，从张志玄干裂的唇间逸出。他的意识，像是一叶在惊涛骇浪中挣扎漂浮、侥幸未曾彻底倾覆的孤舟，正艰难地、一点点地从那剧烈的冲击和重摔在地板上的钝痛余韵中，试图重新上浮，夺回对这具破败身躯的掌控权。
眼前的景象，模糊得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只能依稀分辨出头顶上方那破旧木屋顶棚的黯淡轮廓，以及从缝隙中透进来的、微弱得近乎怜悯的天光。耳边，最清晰的声音，便是自己胸腔中那如同破旧风箱般费力拉扯的呼吸声，嗬嗬作响，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耗尽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每一次呼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乃至五脏六腑，传来一阵阵仿佛要将他撕裂开来的剧痛。
他想动。
哪怕只是动一动手指，这个平日里再简单不过的指令，此刻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需要调动起他全部残存的意志力才能勉强下达。
意念艰难地凝聚，传递……终于，一丝微弱的反馈从指尖传来。
冰冷。坚硬。
是身下这片未经打磨、沾满了灰尘的土地面。
紧随其后的，并非是掌控身体的欣喜，而是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的、一种深入骨髓、仿佛连灵魂都被抽空的……无力感！
身体……他的身体，从未如此糟糕过！
比任何一次饥饿晕厥醒来时都要虚弱，比任何一次修炼《青元诀》失败后力竭倒下时都要空虚。这是一种被彻底榨干了每一滴油水、每一丝潜能后，濒临崩溃瓦解的绝对空虚！
清晰无比的感知告诉他，他的五脏六腑，仿佛都在这极致的虚弱中痛苦地蜷缩、呻吟。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最凄厉的尖叫，疯狂地渴求着能量，渴求着哪怕一丝一毫的补充。
而那饥饿感……老天！
它不再是简单的腹中空空，不再是可以通过意志力暂时压制的生理反应。它活了过来，化作了一头潜藏在他体内的、被囚禁了太久而彻底疯狂的凶猛野兽！此刻，这头野兽挣脱了所有枷锁，正用它无形的、却锐利得足以撕裂钢铁的利爪，疯狂地、残忍地撕扯着他早已空荡痉挛的胃壁，啃噬着他的肠道，带来一阵阵如同刀绞、如同凌迟般的剧痛！
“呃……呃啊……”
他忍不住蜷缩起身子，像一只被踩中了痛处的虾米。然而，就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他刚刚积攒起来的微薄力气，让他再次瘫软下去，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后背不断渗出，瞬间浸湿了本就破烂的衣衫，带来一阵阵令人牙齿打颤的湿冷。
痛！饿！冷！累！
无数负面的感受如同跗骨之蛆，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但比这肉体上的万般痛苦更加可怕的，是精神层面的深度疲惫。
那是一种如同无形铅块般的沉重感，死死地压在他的灵魂之上。他的眼皮，重若千斤，仿佛随时都会不受控制地合上，将他彻底拖入那片诱人的、能够逃离一切痛苦的永恒黑暗之中。
睡意，如同最温柔、也最致命的毒药，带着无法抗拒的魔力，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防线，不断地在他耳边低语、诱惑：
“睡吧……睡过去就好了……”
“太痛苦了……放弃吧……睡着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就这样结束吧……解脱吧……”
黑暗，是如此的宁静，如此的诱人。
放弃抵抗，似乎是此刻最轻松、最合理的选择。
然而……
就在他意识几乎要彻底沉沦，即将向那无边黑暗缴械投降的刹那——
一点微光，如同风雨飘摇中顽强燃烧的烛火，在他即将熄灭的精神世界深处，倔强地亮着。
那是什么？
是记忆！是烙印！
是先前，在那难以言喻的紫气洗礼之后，残留在感知中最深刻、最清晰的印记！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一种打破了十六年绝望壁垒的、“真实”的触感！
仿佛……仿佛就在刚才，就在那短暂却永恒的痛苦与奇迹交织的时刻，有一根无形的、比蛛丝还要纤细的丝线，悄然建立，将他这个一直被天地灵气排斥在外的“绝缘体”，与那广阔无垠、无处不在的天地脉动，连接了起来！
尽管那连接是如此的微弱，如此的缥缈，若有若无，几近于幻觉。
但更重要的是！他能清晰地“体悟”到！
那个如同原罪般烙印在他灵魂深处，那个决定了他前半生所有悲苦命运，那个如同铜墙铁壁般死死阻塞在他修行路上的根本桎梏——他的灵根资质！
似乎……似乎真的……被削弱了那么……一丝丝！
真的！不是幻觉！
那如同蒙尘古镜被擦亮一角的感觉！那如同淤塞死河被凿开一孔的感觉！
那微不足道的“一丝丝”改变！
那从“绝对的无”到“极其微弱的有”的质变！
这一点点的“不同”！这一点点的“可能”！
在此刻！在这肉身濒临崩溃、精神即将沉沦的绝望深渊边缘！
如同狂风暴雨中，灯塔射出的那一道穿透黑暗的光束！
虽然微弱，却精准无比地，重新照亮了他心中那即将彻底熄灭的……意志火苗！
“不……不能睡！”
一个沙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猛地从他意识深处挣扎而出！
“绝对……不能睡过去！”
张志玄猛地一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咬在了自己的舌尖上！
“嘶——！”
尖锐的刺痛，伴随着一股淡淡的、却异常清晰的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在他干涸的口腔中弥漫开来！
剧痛，如同当头浇下的一盆冰水，强行驱散了一波汹涌袭来的致命睡意，让他那几乎要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起了一丝焦点。
清醒！必须保持清醒！
他强忍着身体内部传来的、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撕碎、碾烂的万般痛苦，如同一个最顽固的钉子户，死死地拒绝向那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的沉重昏沉感屈服。
他调动起每一分、每一毫残存的意念，像是一位在孤城之中、面对着十倍于己的敌军、却依旧死守城墙不退的独臂老兵，拼尽了最后一丝血性，守护着自己心头那一点摇摇欲坠、却无比珍贵的……清明！
他的思绪，不再被痛苦和绝望所填满。
而是如同最虔诚的信徒抚摸着神圣的经文，如同最痴迷的工匠端详着稀世的珍宝，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意识中，反复地、贪婪地回味着、确认着——
那紫气贯体之后残留的奇异感觉！
那与浩渺天地间、无处不在的灵气之间，建立起来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连接感！
那原本如同铁板一块、死寂沉沉的灵根桎梏，被强行削弱了那么一丝丝的细微变化！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真实的……“希望”之感！
是的！希望！
这个词，曾几何时，对他而言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虚幻，甚至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
但现在，它却变得如此的真切，如此的……触手可及！
“活下去……”
“我必须……活下去……”
这个念头，不再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不再是出于对现实的无奈，而是源自一种更深沉、更炽烈的渴望！
“修炼……”
“那丝改变……是真的……”
“我或许……我或许真的……可以修炼了……”
这两个念头，从最初如同梦呓般的模糊低语，渐渐地，在他的意识深处，如同被反复捶打的精钢，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它们交织、融合，最终凝聚、固化，仿佛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以那丝微弱的希望为基石，重新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化作了一块沉甸甸的、足以镇压一切风浪的磐石！
正是这块名为“活下去，去修炼”的磐石，支撑着他那如同狂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的精神，奋力地、顽强地抵御着来自生理极限的、那足以吞噬钢铁意志的绝望侵袭！
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自己正站在悬崖的边缘，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身体的状况，已经恶劣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油尽灯枯，毫不夸张。
精神的弦，也已经绷紧到了极限，仿佛下一刻就会“嘣”地一声彻底断裂。
任何一丝一毫的松懈，任何一点点意志的动摇，都可能导致心神失守，防线崩溃，彻底沉入那无边的黑暗与死寂之中。
那样的话……
先前所承受的那非人的痛苦，那刮骨疗毒般的洗礼……
那本神秘莫测、赐予了他一线生机的道书……
以及，那刚刚才在他绝望心中艰难点燃的、微弱却真实的希望之光……
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不！
绝不可以！
张志玄的牙关咬得更紧了，舌尖的刺痛感不断传来，用最直接的方式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也激发着他骨子里那份从未真正泯灭的韧性。
那丝改变，那丝可能，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濒死前大脑为了自我保护而产生的幻觉？
他不知道！
在没有真正尝试、真正验证之前，他无法百分之百地确定！
但他必须抓住它！
抓住这个如同流星般可能转瞬即逝的机会！
去尝试！去验证！
哪怕……哪怕只是为了最终确认，那一点点希望的存在，他也必须保持清醒！必须立刻开始行动！
现在！立刻！马上！
汗水，依旧无声地从他额头渗出，沿着他那张沾满了灰尘、显得异常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他的呼吸，依旧是那般的艰难而微弱，每一次起伏都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痛苦。
他的身体，依旧是那般的虚弱无力，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动弹不得。
但他的眼神深处，却有一簇火苗，在与绝望和痛苦的剧烈挣扎中，被重新点燃，并且开始散发出一种近乎偏执的、灼人的光芒！
他要用意志，对抗这肉身的崩溃！
他要用希望，驱散这绝望的阴霾！
他要……
开始修炼！
就在此刻！
就在这绝境之中！
用这具濒临极限的残破身躯，去抓住那根……或许能将他从深渊中拉起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