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对方质疑,张辅轻笑一声:“敢问大哥,如何看出我不是本地人?”
“口音不对。”大汉答得干脆,随后上下打量他一眼,“还有……你不像个饿红眼的人。”
张辅闻言,心下一松,原以为被识破身份,没想到不过是察言观色的老手段。
“那也正常。三天前,我还在铺子里吃着烧鸡,想着来年能多添一间柜台。”
“然后你就被白莲教劫了?”大汉语气多了几分揶揄,显然并不买账。
“听着有问题吗?”张辅反问。
正巧一旁看守的士卒回头呵斥:“那边两个!闭嘴干活!”
二人立即低头,各自忙起手头的锄活。
张辅照着大汉的动作敲凿矿石,手势生疏、力道浮散,锄头在石缝中乱撞,屑屑飞扬却不成片。
大汉冷哼一声:“弱鸡。”
张辅不怒,反倒笑道:“在下本是个文弱书生,大哥身强体壮,一看便不是常年挨饿之人。”
听到这话,大汉锄头微顿,动作顿了一拍,虽快掩饰,却仍被张辅捕捉在眼。
——这位“矿工”,也非寻常之辈。
“叫我吴惘。”大汉低声道,继续挥锄。
“哪个‘惘’?”
“迷惘的惘。”
“吴大哥在这多久了?”
“算起来……一个月。”
“那还不算久。”
吴惘听到这话,嗤地一声:“睁大眼好好瞧瞧——你看那边那瘦得跟纸片似的几个,还以为他们能撑过三天?”
张辅顺势望去,只见不远处几名劳役瘦骨嶙峋,挥锄的手连抬都抬不起来,仿佛随时要倒下。
他们不是在干活,只是在熬死。
“难怪收容营的人一批一批送来。”张辅低声道,“原来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消耗品。”
吴惘冷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风干的寒意:“如今的成都府,人命比草都贱。”
张辅手中不停,语气却轻了些:“吴大哥这一身腱子肉,怎么看也不像饿出来的,不像流民。”
吴惘冷笑了一声:“那你呢?你又是怎么混进来的?”
张辅不急不慌:“我说过,途经此地,被白莲教劫了个干净,身无分文,混入难民营求口饭吃。”
“白莲教?”吴惘动作微顿,眉头拧起,“别把什么事都推给他们。”
“他们不是官府说的那种乱匪,至少,不抢平民。”
张辅听得心头一动,余光扫向吴惘——这人语气虽不激烈,却分明是维护的口吻。这已是他到此之后,第二个对白莲教显露好感之人,第一个,是唐晴。
“也对。”张辅语气平淡地接道,“说到底,真打家劫舍的,也不止他们。”
他望向场边押送的官兵,冷冷道:“这些人,倒像是光天化日的贼。”
“放饭了!放饭了!”
一声喊,犹如敲响了饥民心头的铜锣。
天气渐凉,已入十一月,风从山口灌入采石场,吹得人骨头发紧。流民们多只穿着单衣,浑身冻得发颤,只得靠挥锄取暖。
分发干粮的士卒手持麻袋,将一张张黑面粗饼随意往人堆里丢。饼子落地沾土,无人嫌脏,争抢之中,甚至有半截残饼被人从泥里刨出后直接塞入口中。
这是他们一天里唯一的希望——吃饱了,哪怕只是半张饼,便还能挨过一晚。
“军爷!我还没领呢!”
一名老者跪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刚刚被抢空的粮袋,语声发颤。
“一个人一个,多了没有!”士卒不耐烦地吼。
“我……我一个都没领啊!是不是记错了……”
“记错?”那士卒冷笑一声,忽地抬脚将老人踹翻在地,“老不死的,能活到这时候就不错了,还想吃饭?”
老者跌坐尘中,嘴角渗血,微微颤抖:“我……还没吃呢……”
四周人群却无人作声。大多数人埋头吃着手里的饼子,唯恐被牵连。偶有人侧目,也只是默默垂眼,佯作未见。
张辅攥了攥拳,刚欲上前,却被吴惘一把拉住。他回头,只见吴惘微微摇头,闭上眼,神情沉静如铁。
张辅咬了咬牙,终究叹息一声。
那士卒打得兴起,拳脚交加,老者很快便不再动弹。
“累死老子了!”他喘着粗气,随手一指张辅与吴惘,“你俩,把这东西抬去后山,埋了。”
吴惘点头应下,拉了张辅一把。两人走到尸体前,一人抬肩一人抬腿,沉默着走出采场。
张辅心中怒气翻涌,却也知此地不是动手之地。
一路上,吴惘走得熟练,绕过石堆,越过半塌的棚架,直往场后那一片乱土堆去。
“你走得很熟。”张辅低声道。
吴惘没回头,只淡淡道:“人死多了,自然熟。”
张辅咬了咬牙:“大哥,这些人为什么宁可死,也不逃?”
“你以为你逃得出去?”吴惘终于开口,语气不急,“百米之外就有巡逻,跑得快的,全死在外头了。”
他顿了顿,又道:“就算真跑出去,外头呢?没银子、没身份、满身风寒……你觉得,他们能活到哪儿去?”
两人一路无语,将那具僵冷的尸体抬至场后乱土堆。
吴惘随手挖出一个浅坑,将老人缓缓放下,用脚推了两铲沙土,盖过面颊与胸口。
“坟不必深。”他说,“也没时间深挖。”
张辅望着那已经模糊的老脸,低声道:“这不算埋人,是掩尸。”
吴惘默然,隔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你觉得这矿场里惨?我告诉你,矿场外头也不比这好。”
“今年春荒没过,夏天又旱,草根吃完了,树皮刮净了,能吞的都吞了。到了冬天,地冻三尺,啥都没有。”
他语气平静,却像钝刀刮骨:“有人家,炉火没灭过。你知道为什么?——他们在煮骨头。”
张辅微怔:“野兽骨头?”
吴惘看他一眼,眼神没有起伏:“人的骨头。”
张辅眉心紧蹙,指节在袖中缓缓收紧。
“那是西边几个村,没撑住。”吴惘接着说,“有家家户户换子而食的,也有父亲宰了女儿,哭着吃的。”
“你说,逃出去就能活?”他望向远方被雾气笼罩的山口,语声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