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超超那声直指内心的质问，如同投入死水潭的最后一颗石子，打破了毁灭交响曲最后一丝凝滞。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信仰崩塌后的巨大空洞感，清晰地回荡在粉紫色、布满燃烧云絮和巨大空间裂口的病态天幕之下。没有愤怒，没有癫狂，只剩下冰冷的黑巧克力般纯粹的苦涩，弥漫开来。
他悬浮在失控的暗紫洪流中，身体停止了膨胀和扭曲。那双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糖超超”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虚无。
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了。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没有握着魔杖的手——那只刚刚捏碎了爱人最后遗存的手。指尖，粘稠的混沌元素之力如同垂死的毒蛇般缠绕。
没有指向任何人，他对着那片吞噬一切的虚境裂口，对着那片他曾主动跃入、并最终带给他扭曲力量与永恒噩梦的混沌深渊，张开了五指。
一个无声的指令，通过他体内残存的、与巨兽和裂口同源的混沌元素之力链接，传递了出去。
天空中，那张因他崩溃而陷入混乱僵直的痛苦巨脸，猛地一震，空洞的暗紫眼窝漩涡瞬间凝固，构成它庞大身躯的粘稠焦糖洪流、跳跳糖风暴、凝固巧克力肢体……所有的一切，如同被按下了倒放键，疯狂地朝着它核心那张痛苦面孔坍缩、汇聚，连带着下方城市中残存的，被抽干了情感正在融化的糖果居民残骸，也化作道道细流被强行抽取，汇入那恐怖的漩涡。
巨兽庞大的身躯，正以一种无法想象的速度，向内塌陷、压缩！它不再是毁灭的巨兽，而是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由纯粹负面能量和扭曲甜蜜构成的混沌炸弹！
与此同时，糖超超身后那片巨大的空间裂口，仿佛受到了核心能量的牵引，边缘的崩裂瞬间停止。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混沌虚境本身的庞大吸力，如同宇宙黑洞般，从那裂口深处轰然爆发。
目标，正是那颗由巨兽坍缩而成的、散发着毁灭波动的混沌炸弹。
“难道说……”深坑中，力竭的马导看到这一幕，瞬间明白了糖超超的意图，他巨大的身躯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试图扑向倒地的晓萱和小豪豪！
但已经太迟了。
那股源自虚境裂口的恐怖吸力，并非针对物质，而是直接作用于空间本身，深坑所在的区域，空间如同脆弱的玻璃板，瞬间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扭曲、折叠。
马导只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攫住了他、晓萱和小豪豪，视野瞬间被拉长、扭曲、破碎。
周围燃烧的云絮、粉紫色的天幕、巨大的裂口、正在坍缩的巨兽炸弹、以及糖超超那悬浮在洪流中、如同殉葬者般冰冷空洞的身影……所有的景象都在疯狂旋转、撕裂。
最后的瞬间，马导只看到糖超超那空洞的眼睛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望向他们被吸走的方向。那只抬起的手，对着他们虚空一弹。
没有能量冲击，只有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如同巨大橡皮筋般的空间弹力，叠加在虚境的吸力之上，狠狠作用在三人身上，这也是糖超超在他的糖果世界里所带来的常理无法解释的「糖果」特性的一种表现方式。
剧烈的眩晕和失重感如同海啸般吞没了三人，身体仿佛被扔进了高速旋转的离心机，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耳边是空间被撕裂的、如同亿万玻璃同时破碎的刺耳尖啸；眼前是光怪陆离、无法理解的色彩和线条疯狂流淌。
这感觉只持续了一刹那，又仿佛持续了永恒。
“砰！砰！砰！”三声沉闷的撞击声，几乎不分先后地响起。
失重感骤然消失。令人窒息的甜腻腐败气息被一种清新、湿润、带着泥土和草木芬芳的空气所取代。刺耳的噪音消失了。死寂，如同柔软的毯子，包裹下来。
马导第一个恢复感知。他感觉自己是脸朝下摔在某种柔软、潮湿、带着弹性的东西上。他费力地抬起头，甩掉糊在脸上的泥土和碎草，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向四周。
这是他们进入糖果世界之前所在的森林。
熟悉的、浓密的、在清晨微光中呈现出深深浅浅绿色的森林。巨大的、虬结着古老树瘤的树干。纠缠垂落的藤蔓。厚厚堆积的、覆盖着苔藓的腐殖质地面。阳光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树冠，在地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远处，传来几声清脆婉转的鸣叫声。
他……回来了？
马导猛地坐起身，巨大的动作牵动了全身的肌肉，带来一阵酸痛和疲惫，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持续数日的苦战。但他立刻低头检查自己。
皮肤上，除了沾染的泥土和草屑，没有任何伤口！没有焦黑的灼痕，没有深可见骨的撕裂伤，更没有那狰狞翻卷、不断渗出紫黑污血的混沌元素之力侵蚀的伤口。肩头光滑一片，仿佛之前那恐怖的侵蚀和战斗从未发生，连透支的虚弱感，也只剩下剧烈运动后的正常疲惫。
“这……”马导彻底懵了，巨大的手掌茫然地抚摸着自己完好无损的肩膀和胸膛。
“唔……”旁边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哼。
马导猛地转头，在他旁边不远处，晓萱正挣扎着从一堆厚厚的落叶中坐起来。她同样浑身沾满了泥土和枯叶，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带着初醒般的迷茫。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手腕——那里皮肤光洁，没有任何伤口！动脉完好无损，仿佛那割腕血祭的决绝只是一场噩梦，但又能切实感觉到自己与魔法书缔结契约后的共通感。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又茫然地环顾四周的森林，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眼中的迷茫迅速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
“小豪豪！”晓萱猛地想起什么，声音带着颤抖，连滚爬爬地扑向旁边另一堆落叶。
马导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身躯爆发出与疲惫感不符的速度冲了过去！
落叶被马导慌乱地拨开，小豪豪则静静地躺在下面。
他双眼紧闭，胸膛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脸上、脖子上、手臂上……所有那些妖异的暗紫色血管纹路、粘腻的深褐色糖痂，全都消失无踪！皮肤是健康的、带着些许运动后红晕的色泽。他双臂自然地放在身侧，不再是扭曲变形，肋骨塌陷的伤口也无影无踪。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刚刚在森林里进行了一场艰苦的徒步，累得睡着了。
他身旁的小小豪也光泽依旧，似乎并没有过因为过度使用而断裂破碎过……
“小豪豪！醒醒！”晓萱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拍打他的脸颊，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
小豪豪的眼皮颤动了几下，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抖动，然后缓缓地、有些费力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清澈、带着刚睡醒般迷茫、却无比正常的眼睛。没有混沌的暗紫，没有糖霜的冰冷，没有被无尽光芒蒙蔽，只有属于他自己的、带着一丝困惑的清明。
“晓萱？马导？”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睡醒的鼻音，茫然地看着围在身边的两人，又看了看周围浓密的森林，“我们……这是在哪？天亮了？我怎么感觉睡了好久？还做了个……好长……好奇怪的梦。”
他试图坐起来，动作间带着一丝久睡后的僵硬和酸痛，但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他活动了一下手臂，完好无损。
“梦？”晓萱和马导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极致的震撼和一种无法言喻的诡异感。
是梦吗？
那被棉花糖云笼罩的甜蜜世界……巧克力河和彩虹糖路；工厂里麻木的工人；糖超超热情下隐藏的冰冷；果冻悬崖下的深渊嘶吼；图书馆的禁忌手稿；密道中的水晶记忆；狂欢庆典下的情感抽离；巨大的痛苦面孔；恐怖的焦糖洪流，到后面虚境的裂口；血祭的魔法书；还有糖超超最后那崩溃的质问和冰冷的眼神……
所有的记忆，都清晰得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那濒死的痛苦，那刻骨的绝望，那焚心的愤怒，那牺牲的决绝……每一种情感都真实得让他们此刻的心脏仍在剧烈跳动。
可眼前呢？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温暖地洒在脸上。森林里弥漫着泥土、草木和露水的清新气息。鸟鸣清脆悦耳。身体完好无损，连衣服都只是沾了些泥土草屑，没有任何战斗或腐蚀的痕迹。
巨大的反差，让强烈的荒诞感和不真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三人。仿佛他们只是在这片森林里露宿了一晚，共同经历了一场极其漫长、极其扭曲、极其痛苦、却又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集体梦魇。
“嘶……”小豪豪吸了口凉气，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某种幻痛。他皱起眉，努力回忆着：“那个梦，好乱……有糖，有很甜很假的笑……还有……一个人？很悲伤，很绝望，最后好像问了一句什么……”
就在这时，晓萱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小豪豪摊开的手掌上。他的右手手掌心里，紧紧攥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由某种银色金属打造的徽章。徽章边缘已经有些磨损，表面也沾染了泥土，但依旧能清晰地辨认出上面的图案：一柄交叉的利剑与一个精密的齿轮，周围环绕着繁复的藤蔓与星辰纹路——正是在糖果世界见过的希珩学院的徽记，与图书馆手稿中夹着的证件徽记一模一样！
右边，则是一小块形状不规则的、深黑色、散发着浓郁苦香的巧克力。它只有指甲盖大小，质地坚硬，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糖纸包装，仿佛天然形成。一股极其纯粹、甚至有些呛人的苦涩气息，从这小块东西上散发出来，与森林的清新气息格格不入。
“这是？”小豪豪也发现了掌心的异物，困惑地拿起那块深黑色的东西，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瞬间紧锁，“好苦！”
马导的目光则死死盯住了那枚希珩徽章。他巨大的手掌伸进自己同样沾满泥土的裤兜里，摸索着。片刻，他掏出了一样东西——同样是一小块深黑色的、散发着苦味的巧克力。
同时，晓萱也在自己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小块同样的深黑色苦味巧克力。
三块小小的、深黑色的、散发着纯粹苦涩气息的物体，静静地躺在三人各自的手心。
森林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的鸟鸣。
所有的甜蜜、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战斗、所有的牺牲……都消失了。如同阳光下的露珠，蒸发得无影无踪。
留下的，只有这三块小小的苦味黑块，那枚冰冷的希珩徽章，以及脑海中那场真实到刻骨、却又荒诞到无法理解的漫长噩梦。
马导看着掌心那块小小的黑色苦味物体，又看了看小豪豪和晓萱手中的。他沉默了很久，脸庞上，之前的震撼、迷茫、后怕等情绪渐渐沉淀下去，最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了然的苦涩。
他缓缓蹲下身，用手指，在三人中间松软的腐殖质泥土上，挖出了一个小小的坑。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掌心的那块深黑色苦味物体，放了进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目光扫过小豪豪和晓萱，又看向这片沐浴在晨光中、生机勃勃却又显得无比陌生的森林。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古铜色的脸上，照亮了他眼中那份经历了极致疯狂与痛苦后沉淀下来的、沉重的平静。
他抓起一把带着湿气和草木清香的泥土，轻轻覆盖在那个小小的坑上，将那块苦味彻底掩埋。
做完这一切，马导才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他望着那片被掩埋的地方，又深深吸了一口森林清冽的空气，仿佛要将肺里最后一丝残留的甜腻腐败彻底置换出去。
良久，一声低沉沙哑、带着无尽复杂情绪的叹息，才从他喉咙里缓缓滚出，消散在寂静的林间晨光里：“甜过头了……反觉苦。”
风，吹过树梢，带起一片簌簌的轻响，仿佛森林也在无声地回应。柠檬酸雨后的晴空下，梦魇散尽，只余苦涩的回味与冰冷的徽章，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前路未知，但脚下，是真实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