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正午。
与白人街区的冷清截然不同的是,旧金山唐人街早已炊烟四起。
饭菜的香气在窄巷里弥漫开来。
贫寒人家或许只是蒸个土豆、馏个馍馍果腹。
而那些独门大户里,锅铲碰撞的声响则透着殷实。
不少穷苦人捧着干粮倚在墙根,就着飘来的油烟味啃两口土豆,倒也有几分“望梅止渴”的意味。
这烟火气最盛的,当属福荫堂的后厨。
前些日子护送同胞遗骨归国安葬的队伍已回堂复命。
今日正是管事设宴犒劳之时。
然而席间推杯换盏,却独独不见主持此事的福叔人影。
饭堂通往后厨的门“吱呀”一声,一个黑衣白褂的小伙闪身而出。
他两手端着油亮的肉碟,手腕上还挂了个小酒坛,熟门熟路地穿过院落,直奔福叔常待的书房。
书房木门罕见地紧闭着,只留一线缝隙。
“福叔在吗?”小伙在门外压着嗓子唤了一声,怕里头正议着要事。
“进来吧。”是福叔的声音,听着倒还正常。
小伙心头一松,脚尖灵巧地拨开门缝,侧身挤了进去。
他习惯性地朝书房右侧那张堆满书本的书桌望去,往常福叔总在那儿伏案。
可今日这圆润的身影却独自坐在正堂的客桌旁。
面前只摆着一壶广东老乡自酿的米酒,连粒花生米都没有,就那么一口口地干抿着。
福叔脸上瞧不出什么波澜,但那举杯、停顿、再饮的迟缓节奏,让小伙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他飞快瞄了眼福叔的脸色,没瞧出端倪,这才将两碟肉菜轻轻放下。
“叔,见您没在席上,我给您顺了两盘下酒的过来。”
他放下碟子,手腕一翻取下酒坛。
“噔噔”拍了拍,“还专门跑了趟富春楼,打了坛好酒!
前头那桩大事儿总算落定了,您也该松快松快。”
“放下吧,有心了。”福叔的回应异常简短,没了往日的絮叨,目光仍凝在杯中残酒上。
小伙平日里大大咧咧,对这位没少帮衬自己的长辈却格外上心。“叔,是……遇上什么难事了?”他试探着问。
福叔执杯的手微微一顿,只朝他勉强扯了扯嘴角,没言语。
见他不愿吐露,小伙忙岔开话题,脑子一转,想起前事:“对了叔,上次您说那支往北边去的队伍,找着了吗?”
这话像根针,猛地刺中了福叔。
他动作彻底僵住,半晌才低低道:“……找着了。”
“找着了?好事啊!”小伙眼睛一亮,“那咱之前议定的那批物资,是不是该送过去了?人在哪落脚?”
听到“物资”二字,福叔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人是找着了,可那物资……怕是送不成了。”
“什么?!”小伙眼睛瞪圆,声音都拔高了,“那帮老……理事们要反悔?!”
“你可知,人在哪找到的?”福叔没答,反问一句。
“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知道?”
小伙白了一眼,也不用筷子,直接手捻起一片猪头肉塞进嘴中。
“在……鬼城。”福叔吐出两个字。
“鬼城?!”小伙心头一震。
今早刚从给洋人大户当佣人的华人兄弟那儿听来的情报瞬间涌入脑海。
“您是说……今早传信说的那地方?矿区华人暴动,把爱尔兰人挑了,还打退了剿匪队那个?”
福叔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次那一批弟兄,袭击的是矿产公司的矿区。
且不说现在部分理事与矿产公司有所纠葛。
光是那不足两月便接连得罪了铁路和矿产旧金山附近的两大巨头。
堂中的理事觉得此时援助那批弟兄会招来白人的强烈敌对。
也有人觉得那些弟兄过于跳脱,这是在找死。
为了避免引火烧身,决定放弃资助他们。”
小伙嘴里嚼了一半的猪头肉登时忘了咽,梗在喉咙口,噎得他直翻白眼。
他慌忙灌了一大口酒才顺下去,急声道:“既然人就在那儿!更要赶紧送东西啊!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回应他的,只有福叔更深的苦笑和沉默的独饮。
“他们真不愿意?!”小伙又惊又怒。
“上次不是都说定了吗?脸皮是让洋枪打穿了吗?自家能打能拼的兄弟不帮,难道等着日后给人磕头赔款?”
他“腾”地站起来,怒视着门外,仿佛要穿透墙壁瞪向那些理事。
“叔!您是堂里的老人,说话有分量,您就没劝劝他们?”
福叔没解释,只是伸出微胖的手指,点了点桌上那壶老乡送的米酒。意思再明白不过。
他劝了,却被请离了席。
小伙满腔愤懑,可看着福叔比自己更苦闷的神情,只得把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长叹。
“……叔,您慢慢吃,我再去给您端点热的。”说完,默默退出了房间。
福叔望着半掩的门外,那片被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阳光,只觉得满嘴苦涩。
人在海外,谨慎是保命符。
可若老人太多,处处畏首畏尾。
在这日新月异的世道里,终究会错失那些……稍纵即逝的转机。
他抿了口甜辣的米酒,脑中却闪过新世界街头轰鸣的机器、飞驰的钢铁怪物。
这一次的退缩,会带来怎样的苦果?他不敢深想。
“走一步看一步吧。
但愿那些倚老卖老的经验,真能在这翻天覆地的乱世里……护得住这一方风雨飘摇的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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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的阳光洒在大街上,午后的行人明显比之前少了许多。
此时一位身穿防风大衣、头戴圆礼帽、手提行李包的华人正悠然地走在街道上。
他的目的地便是前方的印刷社。
然而,就在他打算像之前几次那样走进正门时,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目光。
凭借职业的本能,他立刻放弃了原定目标,如同路过的行人般随意走过那座印刷社。
在拐角消失后,他意识到注视他的目光已经消失,急忙找了一个巷口。
将身上的防风大衣等衣物塞进包里,随后从包里拿出一套带有尘土的劳工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