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
方仲文虽然缺乏赴死就义之心,却本能抗拒被乱贼驱使,不想说,又不敢不说,犹豫了好一会,才试探地道:
“罪官愚钝,不敢教将军,仓促间仅想出三条陋策,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一则地方安定莫过人心,人心安定首在士绅。罪官斗胆,曹县尹身死罪销,还请将军念在其人治理虹县有功,许其家眷收殓遗体,扶柩返乡。”
方仲文身子前屈,态度极为恭敬,眼睛却一直盯着石山,只待发现有什么不妙,就立即改口。
石山面色如常,只是在听到“治理虹县有功”时才略略挑眉。
“哦?有何功劳?”
“至正八年,汴水泛滥,毁本县三乡十七村,曹县尹组织城中百姓募捐,带头捐出一年俸禄,及时赈灾,使乡人免受流离之苦。”
石山才不信大元官场能有这种清流,所谓募捐。多半是“豪绅钱如数奉还,百姓钱三七分账”的戏码。
若非如此,曹世贤的贤名早传出了淮安路,哪还需要方仲文专门介绍?
方仲文此策其实在试探石山的底线,并暗藏退路,但石山要的是尽快稳定虹县,而不是调查真假清官,又何尝不需要推一个死人出来立牌坊。
“准了。四儿,准备一口上好棺木,再去后宅通知曹县尹家眷今日就离城,除随身物品和棺椁外,不得携带其余任何物品!”
“是,义父!”
自决定将童四儿留在身边培养后,石山就按照时俗,认了他为义子,却没让他随自己改姓石。
童四儿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办事更加认真。
方仲文伏身就拜,趁机用袖子擦掉额头渗出的冷汗。
“将军仁义!”
石山不喜这些虚的,摆手道:
“起来吧,接着说。”
“二则朝政严苛,地方多有冤案,还请将军清理刑狱,伸张民怨。”
大元王朝黑暗归黑暗,但要说朝政严苛还真谈不上,至少不比宋、金更严苛。
清理刑狱也是起义军收买民心惯用的手段,一般都是直接放人,手段更粗糙而已,此策惠而不费,无甚新意,也不见啥诚意。
“好!第三策——外面怎么回事?”
正说话间,衙门外突然一阵闹腾,石山听出其中有五营二队队率张蛋的声音,其部的任务是纠察军纪,非要紧事不会来,便吩咐道:
“让他们进来!”
“跪下!”
方仲文自觉退到一旁,见进来六名“红心营”士兵,其中两个被绑着。
“你是田江,二营二队一什什长?”
田江衣上沾血,在衙门外嚷着要见千户,谁知才入内就被石山道出身份,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些虚了。
“千,千户,是俺。”
这田江是常铁头的老部下,多半是违反军纪被张蛋逮个正着。
“你犯什么事了?”
田江稍稍镇静了些,跪在地上梗着脖子,应道:
“属下没犯事,俺正和官军拼杀呢,就被——”
“艹你娘,攻城时没见你们二营使半分劲,抢功祸害百姓倒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和官军拼杀,能杀出这些玩意儿?!”
张蛋忍不了,猛地伸手探入田江怀中,扯出一个红抹胸,随之一阵叮叮当当之声,乃是其中包着的金银首饰散落在地。
石山黑着脸,没心情再追问“和官军拼杀”的具体情况,盯着田江,冷冷道:
“我记得你是鹿邑人,家中还有老母吧?”
田江听懂了石山话中未尽之意,当即砰砰磕头求饶。
“小人一时迷糊,还请千户看在俺为千户拼过命流过血的份上,饶俺一条狗命。”
上个月攻灭胡平仁一家时田江确实流过血,却不是因为拼死杀敌,而是和队友争抢钱财互殴所致,石山厌恶地摆手,道:
“拖出去,两个都砍了,传首全城,以儆效尤!”
“石山!当初没俺们弟兄出力,你他娘玩个鸟!过河拆桥——哇——,爷爷到了下面——”
田江自知必死,索性不装了,破口大骂,被张蛋一拳打落牙齿,兀自挣扎着含糊咒骂。
昨晚召开的战术讨论会后,石山特意明确了战功赏格,强调虹县对“红心营”立足淮安路的重要性,重申军纪必要性和严肃性,就是怕这些积年老匪再犯事。
这田江匪性难改,非要往枪口上撞,正好取其首级以肃军纪,还能借此稳定虹县人心,死人的几句咒骂而已,根本影响不了石山的心情。
“方主簿,还请接着讲。”
……
“有贼军!”
邓友隆刚踏进东市街口就发现了红巾军身影,迅速退回,身后三人顿时紧张起来,郑忠良下意识看了眼巷口有无追兵,急问道:
“贼军多少人?”
“俺没看清,不少于二三十个。”
“贼军咋这么快!俺们绕路回去?”
由此处巷子回青石坊邓顺兴家,用时最快的路线须穿过东市,并不是不能绕路,但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追兵,绕路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
韩铁义比郑忠良冷静些,不相信贼军比他们还熟悉城中地形,疑惑道:
“会不会是另一伙贼军,他们在东市做甚?”
邓友隆思索片刻,道:
“不像追俺们的那帮人,他们还抬着伤兵,可能是寻鸡大夫治伤?爹,俺们咋办?”
“咋办?”
邓顺兴背靠着巷墙,仰头望天,眼中满是迷茫。
西城墙一战折损了四弟孟平,幸好有韩铁义在城下接应,邓顺兴逃得虽然狼狈,却趁机裹挟走了数十青壮,由于人多,一路不断有溃兵汇入,最多时近百人。
彼时,邓顺兴尚不失斗志,自认有这些人在手,不管是据守城中要点跟贼军谈条件,还是逃出城后扯旗组建讨贼义军,都有一些本钱。
不成想一直攻而不打的北面贼军进城后,就四处追杀溃兵,邓顺兴这部人马最多,毫无悬念地被盯上了。
邓顺兴自持勇武,并不惧与贼军再战一场,而且巷战不便于兵力展开,己方近百人的队伍也绝对不算少,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但贼军迅速接阵,盾手居前、枪矛在后,压迫感十足,虽然在邓顺兴鼓动下,溃兵跟着他挺枪戳刺,却只在对方包铁木盾上制造几点印痕。
贼军那边则是如墙推进,随后又是一声鼓响,阵后投矛齐发,溃兵好不容易攒起的一点士气被瞬间打崩,顿时作鸟兽散。
领头的邓顺兴因雄壮异常气度不凡,被贼头当成啥了不得的人物,一路穷追猛砍,若非二弟郑忠良和长子友隆及时接应,可能已经折在了乱军之中。
直到此刻,想起被贼军追杀的凶险,其人仍心有余悸。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