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城东南,画舫之上。
安顿好一切的古鹤带着黛姨走向船头,橘黄色的灯火之下,一袭白衣的姜从云正坐在轮椅上眺望着远方,而他一旁的唐簌绫倒是在说个不停。
只是这夜间的风太大,实在让人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古鹤见此,脚步微停。
“郡主?”黛姨关切地问道。
“无事,只是有些感慨,事情竟然闹成这般了。”
古鹤摇了摇头,那副常年保持一个表情的清冷脸庞,少有的露出了几丝自责的神情来。
黛姨微微沉默,方才开口宽慰道。
“郡主无需过分自责,毕竟谁也料不到四殿下会突然驾临聚宝城,这才使得此事生出如此多的波折,但好在最后结局并不坏。”
“不坏吗……”
古鹤轻声呢喃道。
“可……”
“成大事,总归是会有牺牲的。”
黛姨打断提醒道。
“姜少侠和唐姑娘还在等着呢,下次再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古鹤简单理了一下衣衫,方才继续走近,而后便听到了唐簌绫的声音。
“说实话,我还是感觉和做梦一样……”
“你这样威胁那皇子,他难道回去之后真的不会下令追杀你吗……”
“还有还有,关于那个绰号的事情,你到底怎么想的……”
此时的唐簌绫好似一个初入学堂的学子,有着问不完的问题。
至于姜从云,就好似那被人供奉在上的圣人画像,只是望着你笑,却不做任何回答。
或许是听见古鹤走来的动静,原本一直问个不停的唐簌绫突然闭了嘴,而姜从云也是回头望了过来。
“姜少侠,此番多谢了。”
“古姑娘客气了,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你我早有约定,其中虽有风波,但也算是彻底了结了一些麻烦,只是后续的一些事情可能还要麻烦古姑娘帮我收个尾了。”
面对古鹤的道谢,姜从云笑着回应道。
“那是自然。”
古鹤轻轻点了点头,一口应下来,但是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姜从云的双腿上。
察觉到对方目光的姜从云轻轻挑眉,而后伸出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笑道。
“没事,废不了,那给我治疗的青衣姑娘不是说了,只是药物残留的反噬吗?叫我静养几个月就好了。”
“青儿的医术不到家,吾只怕还有什么其他的隐疾,姜少侠要不然再考虑考虑,青儿的师傅与吾古家也算渊源颇深……”
“无妨无妨,古姑娘还有些要紧事情需要去做不是?莫要因我一人而误了天下人才是。”
姜从云摆了摆手,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重要的事情?”
一旁的唐簌绫听得云里雾里的,明明她才是这几天跟古郡主待在一起的,怎么反而是姜从云和古郡主之间在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谜语?
“姜少侠连这事都知晓了?”古鹤略微有些惊讶。
“在古府翻看地图的时候发现的,而后结合郡主近些日子看的书卷,心中大概有了个猜测。”
姜从云给出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自己能知晓对方掌握的技艺的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透露的。
“而后那肖世子在与我签订欠条的时候,便将古姑娘此番出行的所作所为相告知,当时听到的时候,多少还是让我有些惊讶的。”
“起初我以为,姑娘会像我所了解的那些富家豪门子弟一样,选择做些亲自施粥,亦或是例行携医散药,那种既赚名声,又让人挑不出太大毛病的治标不治本的事来。”
“可后来翻看地图的时候,无意之间看到了一些连通全国的路线规划图,以及药房当中的一些粮食稻种的时候,方才明白姑娘在做些什么了。”
言及此处,姜从云也是拱手向古鹤行了一礼。
“我当初想着帮姑娘的时候,除了对书房当中古家先祖留下的那副联子有所敬畏,故而爱屋及乌之外,还掺杂了一些私心。”
“所以姑娘也无需觉得亏欠了我什么,毕竟古姑娘帮我处理蛟龙卫以及出资给肖世子保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算是两清了……”
姜从云的话让唐簌绫和黛姨两人同时将目光投向古鹤,而作为当事人的古鹤,则是淡淡地说了句。
“天下商人果然不可信。”
“咳咳……那倒也不至于,姜某讲这些话可能有些多余了,但有些话始终不吐不快。”
姜从云抬头看向古鹤,真诚道。
“姑娘大可多信任一些人,倒也不用完全将所有的重担一肩挑之,这天下这般大,倒也没彻底烂到需要一个女子默默负重前行,比如姬世子,想来他应该挺乐意帮姑娘的。”
对于古鹤和姬子木这段指腹为婚的姻缘,姜从云没什么太大的看法,毕竟身处这个时代,有些事情总归是不由人。
与其自怨自艾,倒不如考虑如何借力。
反正这场联姻,何尝又不是一场权力政治之间的交易呢?
“他不行。”
出乎意料的,古鹤摇了摇头,像是认准了某件事一般。
对此姜从云也并未多问,言尽于此,便已足够。
“姜少侠,您都知晓这么多的事情了,不妨您考虑一下帮帮咱郡主?”
黛姨适时地向姜从云抛出橄榄枝。
“无论银钱功法还是官身宝药,只要是姜少侠您需要的,古家想来都是能拿得出来的。”
唐簌绫的目光不由得转向姜从云。
对此,姜从云态度不变。
“我也……”
本来想说不行二字的姜从云略微一顿。
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若言说投效之事,那还是算了,但古姑娘日后若是有需要在下帮忙的,愿尽绵薄之力。”
古鹤对此也并未抱太大希望,轻轻点了点头。
“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那在下便祝古姑娘心想事成,大业可期!”
姜从云抱拳。
“江湖路远,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古鹤原本准备回礼,只是略微一想,将红袖往后轻轻一抖,露出纤纤玉手,而后学着姜从云的模样。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
一叶扁舟随江而下,随后融入深深的夜色之中。
画舫之上,四皇子在姬子木的陪同下来到船尾。
“四殿下……”
“哎!就此打住……”
姬子木刚刚开口,便被四皇子抬手打断。
“本宫有个问题,不知姬兄是否知道。”
姬子木微微一愣,开口问道。
“何事?”
“武举你知道吧?像姜兄这般人物,是怎么落榜,以至于向蛟龙卫寻仇的呢?”
“听说是杨府的某个分支旁系替了他的名额。”
四皇子斜眼看向姬子木,愣了半晌方才开口。
“皇子皇孙以及各世家子弟,不是不得入武举吗?”
“兴许是未曾与那旁系提过吧……”
……
扁舟之上,姜从云坐于船头,望向一眼望不见远方的湖面,扁舟划破湖面,水流的声音伴随着秋风一同传入姜从云的耳中。
别样宁静。
“姜少侠……”
唐簌绫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姜从云转头回望,看着略显局促的少女,笑道。
“怎么连你也这么喊,照旧叫我名字就行了。”
唐簌绫走到姜从云的身边,轻轻坐于轮椅之旁,将手伸入一旁的湖水之中,微微出神。
片刻后,不知是秋风吹动,亦或是湖水越发寒了,唐簌绫打了一个寒噤,方才回头看向姜从云。
“我还是觉得有点梦幻,不真实……”
“怎么?觉得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一觉直至现在?”
姜从云笑着取下腰间的药酒葫芦,轻轻饮了一口,而后迎着月光,盘腿打坐运转‘饮露服霜’法诀。
“可能吧……毕竟在我们那地方,像我这样的二品就已经是非常难得的高手了,三品之姿便足以名震一方,开馆收徒,可是在聚宝城……”
唐簌绫突然闭了嘴,冯远山那好似死狗一般的身影,在她眼前再度浮现。
“当然,也不止这些事情,还有古郡主,两位世子,以及……皇子,我不知道怎么说这种事情,反正就是感觉……感觉很难受。”
“觉得无论什么事情都不由自己是吧?”
姜从云一语道破。
唐簌绫微微点头。
“这种事情其实无所谓,很多事情,我与古郡主也算是身不由己。”
姜从云宽慰道。
“嗯……”
唐簌绫将手甩干,将身体贴着大腿,下巴则枕在膝盖关节之上,最后再将双臂环抱着小腿,轻轻应答了一声。
“我知道,但我郁闷的并不是这。”
“觉得耽误我前程了?”姜从云猜到。
唐簌绫点了点头:“明明那位皇子开的条件很好……”
“我不信他。”
“那古郡主……”
“待在她身边不安全,也不自由,就好似笼中鸟一般。”
姜从云摇了摇头:“那不是我想要的。”
“啊?”唐簌绫看向姜从云的眼中满是疑惑之色。
“是因为你们之前提及的那些事情?”
“对。”姜从云点了点头。
“我方便问一下是什么吗?”唐簌绫小心翼翼地问道。
“土改。”姜从云答道。
“土改?”唐簌绫眯眼皱眉歪头,满脸的疑惑。
土改全称为土地改革。
姜从云叹了口气。
“简单来说,是将土地收归登记为国有,而后将土地按人头平分给所有人,其中细节我就不便与你言说了。”
“此事很危险?古郡主可是当今古国公的亲姐姐,这种事情……”
姜从云瞥了对方一眼,幽幽道。
“如若我说的是全国的土地呢?不仅是连带各方世家,甚至要连带各家王爷的封地呢?”
唐簌绫突然一哽,半晌方才开口:“那会失败吗?”
“几乎不可能成功。”
“为何?”
“时代、王朝、身份等种种局限性。”
“啊?”
“我换个说法吧……”
姜从云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沉重起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