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如故,留下几日论兵谈商。
郑芝龙一听皇帝这话,心中便是警铃大作,暗叫不妙。
天子这是要把自己软禁起来啊!
真该听两个弟弟的劝,装病躲在泉州不进京来的!
不对,如果不进京,又怎么能知道世界上竟然有卷烟这样发大财的机会?
只要能混过天子这一关,逃出京城,
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大不了连泉州老家都不待了,直接学汪直躲在东瀛当缩头乌龟,以后在大明的一切事务都交给几个弟弟和福建士绅合伙人来处理。
“臣弟年纪尚轻,历练未深。末将绝非不愿与陛下作陪,只是担心他们疏忽大意,耽误了辽东军粮转运,贻孙阁老军国大事。”
“若果真如此,微臣一家万死莫赎也!”
以郑芝龙的卖相和演技,放在后世高低是个当红小生的料子。
崇祯笑眯眯地示意他起身,突然转移话题,
说起一件和转运,卷烟都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前京营左都督郑养性为人豪爽,朕初见时便觉与他甚为投契。”
“一个月前国库空虚,辽饷尚有八十万两银子缺口,朕知其富庶,请其捐输一些以馈国用。”
“郑都督当下答应得好好的,到了捐输大礼现场却又反悔,一分银子都不愿意出。”
“朕闻不忍令辽东军民饿肚子,只能请出夹棍募捐,先夹了一位仁寿宫主事太监,郑都督看那场面已吓得屁滚尿流,磕头如捣蒜答应捐出所有家资。”
皇帝说到这里停了一停,
微笑看向重新跪下的郑芝龙:
“郑卿如此出尔反尔,至此朕焉能复信其言?惟忍痛行大义灭亲之典,亲敕司礼监施以夹棍之刑……”
“嗟乎!虽捐输后特遣太医朝夕调治,然郑都督创伤难愈,竟于前日薨殂。朕闻之怆然泣下,辍膳辍朝者三日,犹忆昔年管鲍之交,今阴阳两隔,痛何如哉!”
和郑养性甚为投契,忍痛行大义,知道郑养性死了还心痛得辍朝三日,
徐光启,卢象升两人听到天子满口瞎话,都几乎绷不住笑出声。
甚为投契——没见过面直接下诏狱。
辍朝三日——陛下您最近一个月哪天不辍朝?
不过细细一想,天子对待众臣的确一视同仁,一贯先礼后兵。
如郑养性,反复请其捐输不肯方才用刑。
今日郑芝龙也是一样,
陛下先以合理价格二成粮草总量作为运费,请其为辽东转运粮草;
被拒绝后又主动抛出卷烟大利远与郑芝龙共享;
见郑芝龙贪得无厌,于是再退一步,愿意以和户部一样的价格请其转运;
到这一步郑芝龙竟然还不知足,
天子才请出【昭文宗室学院】护卫,让他在神机营校场陪自己“盘桓”几天。
别说卢象升这样一腔血勇的年轻人,
就是宦海沉浮如徐光启也觉得天子已经仁至义尽,要是换了自己坐在龙椅之上,恐怕一刻钟之前便已经忍无可忍令人直接将郑芝龙拿下了。
郑芝龙此时已是瑟瑟发抖。
皇帝专门选了另外一个“郑卿”的故事来点自己,再听不懂就是脑残了。
那位郑卿不但和皇帝“一见如故”,甚至本身还是皇亲国戚,
因为出尔反尔,不肯为国出力都被皇帝直接用夹棍送上黄泉路了。
郑芝龙一个刚刚被招安的海盗,既没有中过科举,又不是耕读传家的缙绅出身,
皇帝真要下手,朝中还还会有人为自己打抱不平喊冤不成?
“微臣晓得了,这就写信给舍弟请他们速到天津港。”
啧啧,果然本性难移,自己穿越过来那点蝴蝶效应,还是改变不了这位敬酒不吃罚酒的性子。
崇祯点点头:
“既如此,卢少校。”
卢象升立正敬礼:
“在。”
“在军官厢房之中找一间干净房间,请郑卿住下。等到……等到朕诉完衷肠,郑卿再归福建可乎?”
这下彻底坏菜了,等到诉完衷肠那是什么时候?
皇帝连个具体的时间点都不给,自己要到猴年马月才能逃离京城啊?
郑芝龙看一眼旁边虎视眈眈的士卒,只能低头:
“是。”
天大地大,小命最大。
刚才怎么就猪油蒙了心,觉得皇帝被自己拿捏势必只能妥协呢?
皇帝真要妥协,向海盗妥协,还不如向户部妥协呢。
为今之计,已经等不及拿皇帝的银子再开始运作,
得催促自己的弟弟郑芝虎,郑芝豹先动用一部分资金,提前买好粮食运到天津港……
目送几位天雄军军士押解郑芝龙离开,徐光启捋着长须满面笑容:
“陛下运筹帷幄,真天纵英才也。”
“有郑氏输送的四十万石军粮,皇太极若真要围城,只怕我军还在城中吃香喝辣,后金自己军粮就已先耗尽也。”
崇祯却摇摇头:
“未必如徐卿所期如此顺利。海商逐利,徐卿从郑芝龙之举也能看出一二。”
徐光启闻言一愣:
“陛下之意,郑芝龙不在泉州坐镇,其弟可能不听郑芝龙号令?”
“有这个可能性,既当海盗,若非泯灭人性,不知忠义为何物,难以生存。”
“此外,郑芝龙也可能在写回去的信上加暗码,令其拖延。”
徐光启闻言大怒:
“此辈真小人也!”
崇祯笑着安抚老头:
“也可能是朕杞人忧天,只是此次后金入寇,事关我大明国运,出不得一点差池。”
“绝不能将期望全部寄托于郑芝龙身上。”
徐光启闻言沉默良久,方长叹一声:
“老臣至此方能体会陛下之格局也。”
“陛下常言:无论是海上还是陆上,一定要有一支皇帝自己的军队,真正立场坚定站在朝廷这边。”
“若只想着倚仗郑氏,关宁军,仅靠帝王权术斡旋各方势力之间,再兴大明的宏愿终如无根之草,势必难行。”
崇祯闻言心怀大慰,执起老头之手:
“徐卿如今还以为朕招募昭文宗室学院护卫,与其同食同寝,乃是多此一举吗?”
徐光启惭愧低头叹服:
“陛下圣虑高远,洞鉴几先。臣愚昧短视,若夏虫语冰也。”